《我的一个方士朋友》作者:食言而非 文案 墨氏仙宗扑街数十年后,一后人为助某友,重拾先祖老本行——当个方士。然而年代久远,方士基因似乎遗传断片儿了,以致...... 输出基本靠怼, 办事基本靠骗, 推理基本靠摸。 墨澄空:我可能是个假方士吧...... 义务陪着某友一路推理打怪、舍生忘死,自认为他石头心肠捂不热。殊不知千年冰山一朝崩塌,消融成海只为一人...... 【食用指南】剧情基本靠掰;设定基本靠扯;感情线我吃了? 内容标签: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:主角:白染,墨澄空 ┃ 配角:白衍,高见,冷惜羽,宁则平,孟清扬 ┃ 其它   客至   序   小酒馆原先只是个小茶摊,因那老掌柜想发笔神仙财,便特特地从镇上迁来翠忘山脚,胡乱支个摊子就算是店面。本打算只呆个几天,哪知一晃数年,烂摊子成了酒馆,他也不愿走了。   这天天未亮便有客上门,一个青年人,生得很俊,有几分面熟。他要了碗面,付了钱,静静地坐在一旁等,满脸不知是疲惫还是伤感。   “面来咯。”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,“早上刚煎的,送你两个尝尝味道。哎呀,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。”青年人道了谢,但显然对话题不感兴趣。老掌柜自说自话,也顾不上去看他反应:“那孩子每天一大早就来,吃碗面就走。有时候是大人领着来的,有时候是自己来的。吃了大概五年多了吧,风雨无阻的。嘿,赶巧就是坐你这位置。”   “也是个怪孩子,吃个面还得先把葱花蒜叶择干净,抵不住说话好听,招人疼。跟你一般,也是个好模样。”   青年人神色有些紧张,问道:“然后呢?”   “一年多前就再没见到他了。看他每回都似乎在等什么人,或许是等到了吧。”老掌柜笑笑,“估摸着他同你年纪差不多。天天来,应该住得不远。你可认识?”   “认识。”青年人回以一笑,明朗得令人心疼,“他是我的……一个朋友。”   正文   林道上,一列车马正向翠忘山行进。随行男女均着一袭红衣,为首的男人骑在马上,正向身旁另一男子说着什么,脸上满是讥讽得意之色。   “……料这白家怎么也想不到,我们给他家小子备的是这样一份‘大礼’。”男人边说着,边向身后马车使了个眼色。   “二哥,这事有不妥呀。想我冷家虽与白家交恶,但如此辱人之事也实难做出。万一那白家小子不堪受辱,出了什么差错,咱兄弟二人可别想好去好还。”   “怕什么,最多折了这个‘美人儿’,这白家还敢公然对我冷家人动手不成?”被称为“二哥”的男人似乎有些恼了,丢下这句话便不发一言,只加快了行进速度。   也是,白家孙子辈一小子时值束发之龄,宗门巴巴地递了帖子。冷宗主不愿赏脸,支使他两个小辈前来,又许二人自行处事。言至于此,何来后顾之忧?捋捋思路后男子放下心来,依旧紧随冷二哥身旁,专心赶路。   马车内,墨澄空惊出一身汗。刚刚那二人的谈话内容全飞进耳朵里了。想来自己也是倒霉得很,前几日在市集上摸了二人钱袋被逮个正着,当弟弟的说什么也要留他一只手,那位二哥倒是和气,打量他一番后说道:“你替我们办个事儿,咱们就算两清了。”他自是求之不得。哪想这兄弟俩是冷家的人,要办的事是以男色去恶心那白家少年郎。他曾在母亲病榻前发过重誓,一是永世不得习剑,二是永世不得招惹冷家人。母亲在世时时常对他叹气道:“生得这副好模样,是你的运数,也是你的劫数。”如今想来真是报应与劫数齐飞,省了一只手,留个全尸。   这墨家本是仙家名门,除剑术外,请灵招魂之术更是世家翘楚,如今独剩他墨澄空一个。那天的事并非他见钱眼开,只是看不过那两兄弟当街耍横,因他人多难敌,便想着取走钱袋令他们急上一急,哪知对方却非凡人。   “娘啊,孩儿给墨家绝后了,娘……”没喊两声他便住了嘴。母亲要是知道他因何落到这步田地,非一掌拍死他不可。   冷家兄弟准备得很是周全,生怕他逃了,不仅在马车周身布了屏障,还给他双手双脚施了禁锢术,如同上了手铐脚镣一般,叫他一个法术也使不出来。   墨澄空心里郁闷。从前身不由己,如今也身不由己。他不禁去羡慕那个白家少年郎,不过束发之年,也使得家族上下大肆庆贺,该是如何受宠呢?想来世家子弟都是一般骄矜自持。他想着,手指不由地轻触了下藏于袖中的花——早年间母亲种下一丛,近来才开了几朵,经这几天的折腾早已娇软无力,大有枯萎之势。   周遭逐渐嘈杂起来,且闹声愈发近了。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哟,迎亲的来了。”又有声音急忙打断他:“快闭嘴,这是冷家的人,不想活命啦?”   马车缓缓停下,随行侍女前来扶他下车。   墨澄空轻撩开斗笠,环顾四周,见路边只一个小茶摊,横竖挤了有数十人。还有未寻得座位的,或站着,或骑于马上,或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。各家家长已领令上山,留下一群小辈、随从候在山下。各家彼此间倒也不生分,但拘于家教礼数,也不好过于放纵自我,以免失了世家风范,便大多都规规矩矩地低声交谈。还有便是闻风而来的闲杂人等,没有受到邀约,只是来凑个热闹,或是瞻仰下仙家仪态,因没有规矩的束缚,交谈声便也无所顾忌,不过数十人声竟将众世家子弟全掩了过去。想来方才那独到的评论便是出自其中一人之口。   墨澄空笑笑,放下薄纱,跟在冷家兄弟身后一步不敢乱走。手脚虽不得自由,步态还算从容。   耳边不断涌来人声,谈论的主要还是翠忘山中人。   “听说孙子辈里独这白染最得前老宗主欢心,看来下任宗主没跑喽。”   “可不是嘛,虽说他打小没了娘,但在本家养大的就是不一样啊。”   “呵,算了吧。听说这小公子未到足月就出世,身子骨弱得连剑都举不稳。我还是更看好继灵尊的两位公子。”   “你可是胡说了。我一表亲是孟家修士,有回醉闯翠忘山,竟叫他破了竹阵和雾阵,待到人阵时,只见白家子弟将他团团围住,那白染身披月色自空中飘然而下,宛若仙人。虽年纪尚小身量不足,剑气却凌厉逼人,直取面门,我那表亲当场吓得酒醒了大半。若非如此,他白染从未出山,这‘霜华公子’名号如何叫响?”   之前那位仁兄被堵得有些无语,拿起面前茶水胡乱喝了一口,悻悻地说:“许是你那表亲喝上头,造的梦罢了。翠忘竹阵、雾阵岂是寻常人能破去的。”   说话间冷家兄弟已领着他走至引客者处。引客者共两位,一位校对名帖,一位分发“引”字令。无论来人是谁,总也不厌其烦地寒暄几句。   墨澄空透过薄纱悄悄打量着二人:均着白家校服——雪色里衣,玉色大袖,外罩灰色薄纱,腰间系一串佛莲银珠;再看二人仪态形容,虽称不上俊朗,倒也十分清秀精神,举止更是谦和有礼,足显世家风范。   引客者尚且如此,不知这“霜华公子”又是何等的神仙人物?先前郁闷尽数转为期待。   引客者问了冷家宗主安好,见兄弟二人身后那华服少年盯了这边许久,便多问一句:“这位可是冷小公子?”   冷家兄弟置若罔闻,领了“引”字令道了谢便催促墨澄空离开。墨澄空只来得及摇摇头,略行了个礼,便快步跟上去。   “我认为不是,冷氏何时对我白家如此多礼。”   “不能更赞同。”   “引”字令一出,眼前竹林竟自行移开,清出一道路来。待三人进入,身后又恢复成密密匝匝的模样。   见四下无旁人,墨澄空这才大大方方地撩开薄纱,搭在帽檐上。一时间只觉清风拂面,风里夹带着竹子的清苦之味,以及山泉、土石、花草气味,十分舒爽惬意。他仰头向前路望去,见云雾缭绕,竹姿曼妙,恍若仙境。随着三人的行进,时有云雾穿身而过,朦朦胧胧,身体似乎也跟着飘摇。他不由得想起世人咏赞翠忘山的诗句:   “云度翠忘里,恍然已半生。”   半点不假。   约莫一炷香工夫三人便到了白家门外,立刻有侍从迎上前来。冷二哥俯身向墨澄空,耳语道:“自己机灵点。”今日来往的都是世家名门,再者白家屏障重重,量他小子插翅也难飞,便放了他去。   墨澄空点头,一面向旁路溜去,一面回忆上山途中冷家兄弟所训之事。   白家住所分内外两庭,均是白墙黛瓦,中有翠竹点映,十分清雅。外庭用于会客、弟子教学及外姓弟子住宿,内庭则是本家子弟生活起居之所。有趣的是,白家女子本就稀少,又有不收外姓女弟子这一规定,更是除了亲眷侍女再无其他。   好一座“和尚庙”。墨澄空腹诽道。没多会儿他却只想呼自己一巴掌,恐是妄言得罪白家先人。周遭建筑并无二致,再有翠竹横斜,难辨去路。   估摸着这会儿人都聚在会客厅里叙话,这下别说闹事,就是他一头撞死在这白墙之上也无人知晓啊。可恨这禁锢术,否则随便招个游魂来,找路还不容易?   正当他生无可恋地绕着一丛嫩竹来回兜圈时,远远走来一位佩剑青年,身着白家校服,面容俊秀清朗,眼底含笑,见他便问:“你是哪家的?可是迷了路?”   墨澄空得了救星,起身便是一大拜,胡诌道:“仙君安好。晚辈与白染公子有约,不曾想受困于此。斗胆误仙君些时辰,望您指引一二。”说着又拱手作了个揖。旁的且不论,就这礼数方面他倒做得齐全。   “打住打住,我比你大不到多少,无需行此大礼,随我来吧。”青年笑语吟吟,领着他三绕两绕便走到白家子弟住处。又恐他再出差错,直把他送到门口方才离开。免不了又是一番感谢。   除位置僻静了些,单从外观上看,白染的住处与其他人并无区别。墨澄空猫进房,转身带上门。房内整洁得有些过分,在其间走动仿佛也是亵渎。卧房与书房用一道屏风隔开,上面所绘正是翠忘山景。房内充斥的气味是方才上山时,山间流动的竹林清苦之味,很是清爽。与之相比,自己从前的屋子简直就是老妖的巢穴。   虽说是来献媚,可擅闯他人居室已是有违礼数,故他不敢冒犯卧房,只在书案处流连。看得出来房间主人平时用功刻苦,抄经练字、法术总结、剑术要诀写了厚厚一摞,字迹洒脱飘逸。唯一不足之处便是这纸张裁得糟糕得很,活糟蹋了这一篇篇好字。   墨澄空看得心痒痒,便动手裁了一叠纸,先是赞叹一番自己的裁纸手艺,而后用镇尺压好。突然又心生一计,自行磨墨,提笔写下“翠忘一枝花,赛过千万家”这样的俗言俗语,忍不住自捧腹一番。   白樱方入席,身边白楠关切道:“何以去了这么许久?”   白樱敛敛笑意,道:“遇到个迷路的小鬼,生得很好,很有礼貌。”转而又向白染身边低语:“有朋友在你房中候着,去看看吗?”   朋友?谁?白染有些不解。又恐误了要事,因而告了父亲,默默离席。   当白染推开房门之时,墨澄空正伸手摸向果盘里最后一个枇杷,见来人了便忙起身,朝人作揖赔礼。   白染略一怔,面上很快又归于平静,冷冷问道:“你是何人,为何扯谎与我相识。”   墨澄空才知来人是白染。按那冷家兄弟的设想,此时他该飞扑上去,与其好好“亲近”一番。他摆好架势,抬头向白染望去,只见眼前少年面庞净如霜雪,双眼灿若繁星,比起先前所遇那位仙君还要俊上几分,不由得失神片刻,一肚子的浪言浪语不知忘到哪里去了,竟鬼使神差地一拜,说道:“小生思慕公子已久,今日特来拜见。”说罢从袖中掏出那支花高举过头顶。   白染哪里听过这样的话,脸上烧了一烧,遂抽出佩剑“碎霜”直指向他,冷声道:“胡言乱语,出去。”   墨澄空见他不吃这套,便“扑通”跪下,一路膝行向他逼近。白染持剑连连后退,直至脊背撞上门框。墨澄空也不退却,将自己眉心抵上剑尖。一缕鲜血贴着鼻梁流下,他却面不改色,笑道:“我对公子一片痴心。”心中却狂念“娘亲救我”。这一套浪功,易放难收。   白染有些头痛,眼前这人不知是疯是傻,总之很是难缠。   “阿染,今日不可造次,还不收了你的剑。”一位长辈模样的男子徐徐走来,身后跟着两位面容相似的青年,其中一位冲他眨眨眼,墨澄空认出是那位帮忙引路的仙君。   白染听闻即令“碎霜”归鞘,朝三人行礼:“叔父,兄长。”   白衍扶起墨澄空,掏出帕子帮他清理血迹,一边温言道:“你这孩子,也不知躲躲,这下可要留疤了。”转身又向白染:“快开宴了,你父亲唤你过去。要一同去吗?”后半句问的是他。墨澄空手脚一阵轻松,想是这位长辈解了他的禁锢。   “可他……”白染欲争辩几句,被白衍一个眼神将话逼了回去,只好退回白樱、白楠身侧,垂头不言语。   白樱笑嘻嘻地朝他拱拱手:“对不住了小兄弟。我家弟弟偶尔冒失,其实傻乖傻乖的。”   “兄长……”白楠见白染低头不语,脸色却越发难看,赶忙出言制止自家哥哥,生怕他那张快嘴又惹了哪个。   墨澄空既得了自由,便无心多留于此,故婉言谢绝赴宴邀请,向三人一拜,挑了条僻静路,自个儿出了白家。   上山时因有“引”字令,走的是捷径,这时就只能老老实实往山下走。虽是费时,沿途中却能领略到不同景致。大致行到山腰处,忽闻水声潺潺,他便弃了大路往竹丛中钻去,没多会只觉豁然开朗,眼前竟现出一块绿地。绿地之上,一颗老梨树密密地缀满了花。旁有河流经过,河里竟有鱼!墨澄空惊呼。自打他与母亲迁去淮阳,就没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鱼。淮阳的鱼瘦小刺多,连他这“来鱼不拒”之人也无从下口。这翠忘宝地真真是山美水美人美鱼也美。   墨澄空倚着老梨树,心想在这水边造个草屋过活,倒也不错。若再能娶房媳妇……美哉美哉。   纷扬的梨花瓣填满视线,恍惚间想到那张冷若冰霜、眉头微蹙的脸,他随即返身向白家跑去,脑中一片混沌,心却慌乱不已。   高升   宴会结束已时近黄昏,冷家兄弟既见白家人皆神态自若,又寻不得墨澄空的踪影,只好作罢,摔袖离开。   此刻墨澄空正隐身竹丛中,待那两兄弟走远,方才走出,好巧不巧,迎面便遇上了白衍。他心中暗自叫好。对方亲切温和,又是白家长辈,只消讨个好,卖个乖,准能留下。   未等他开口,白衍倒先问道:“看你早走,怎这会又折回来,可是又迷了路?”   墨澄空先行了礼,再答道:“晚辈被那冷氏掳来翠忘,今无处可去,求白前辈庇护,留我在这吧。”说着便要跪下。   白衍一手扶起他,问道:“好端端的他掳你来作甚?”   墨澄空便如此这般地解释了缘由,独不谈自己身世。白衍听罢长叹一声,道:“你非修仙世家子弟,若执意留下,只能做个侍应小童。你可愿意?”   “自然是愿意!多谢前辈成全。”墨澄空拜了一拜。   见他如此坚决,白衍不再多言,只叫一个侍者领他下去,好生安置,自己则取了些糕点径直走入内庭,往白染房中去。   才散席白染就被传去谈话,待回到房内时天已黑了大半。房间已是重新收拾过了,书案归置得整整齐齐,果盘里又重填了瓜果。一枝花静躺于案上,花色艳若晚霞,只可惜花瓣微微卷曲发黄,大概摘下好些天了。   他自小生在翠忘山里,所见皆是高洁淡雅之物,又因父亲不喜明艳之色,鲜少能见这等艳丽花朵。白染记得这是那华服少年所携之物,却叫不出名号来。   华服少年……啧……白染又开始头痛了。这人就这么直直撞入眼来,撞得他有些发晕。白家素以清雅之士自持,校服颜色也是清淡如竹。如此艳丽的男子,更是鲜少能见。况且那人还……还出言冒犯,轻浮至极,轻浮至极。   “简直胡闹。”   “什么胡闹?”白衍见他立于案边出神,许久才吐出数字,便顺口一接。   看清门外是谁,白染忙行了礼,请他进来。   白衍将盒中糕点一一取出摆好,边说道:“席上见你没怎么动筷,特留了些糕点与你,饿了就吃一点。白日之事不要埋怨叔父和两个哥哥不向着你,无论人家做错什么,你出手伤人便是不对。凡事要学着忍耐。”   白染道:“孩儿明白。”   他几乎是由叔父拉扯大的。记忆中,父亲总板着脸挑他的错处,不曾多过一句关心。虽受祖父疼爱,但也无法事事细致入微。唯有这叔父时常开导他,予他慰藉,教导他要体谅父亲的难处。   白衍照旧摸摸他的头,正欲离开,忽被扯住袖口,便又转过身来。白染双手捧着那枝花,问道:“叔父可知这是何物?”   白衍拿起它端详了一阵,又送还给他,笑道:“可是今日哪位娇娥赠予你的?此花名为芍药,世人常借此表情。”白染听罢把花往地上一掷,再不多看一眼。   白衍心里明白了七八分,便有意去逗他一逗,因而说:“今日顶撞你那孩子我做主留下了,送到你房里与你作伴可好?”   “不好。”白染背过身去。   吃罢糕点,白染洗净双手,端坐在书案前欲温习功课。案上不知何时竟多了叠裁好的纸,裁得整整齐齐干净利落。他心中正要感谢,却瞥见面上那张附着的一行小字,知晓了是何人所为,便将这纸揉作一团,丢到脚边。忽想到什么,拾回纸团展平,改了上面几个错字,仍觉不满意,又认认真真将这句话誉在一旁作对比,而后又重新将它团成一团,置于砚旁。   伴着风抚竹林“沙沙”响声,墨澄空一夜好眠。隔天起了大早,就随着其他小童一道帮衬做工。小童一职本就不甚辛劳,再者他嘴甜人勤快,大家对他更是颇多照拂。这会儿正遣他送洗围棋,他便悄悄摸到“志学”堂,想瞧上白染一眼,正遇上白染立于堂前,领众弟子晨读。他站得笔直,犹如一株翠竹,神情虽无冰冷,但也淡漠至极。   久等也不见他看向这里,墨澄空心生一计,抓起一颗棋子朝他丢去。岂知这白染不瞅不睬,甩手便将棋子击回门外。墨澄空偏不死心,如此反复数次,竟惹得几个弟子侧目。   白染道:“专注。”一个挥手带上了门。   墨澄空讨了没趣,拾回棋子欲离开,忽被人揪着衣领,直拎至回廊处才放下。   这没来由的一折腾弄得他十分不快,正要发作,只听这人愠声道:“小小童子竟来此处撒野!你是何人底下办事的?”   他心下暗叫不妙,此人八成是什么主管、总务,便强装出一副涉世未深、懵懂无知的样子,想着认个错、服个软,指不定就免去一顿责罚。可仅这抬头一眼,直叫他僵在那里,久久不敢动作。且不说这人长相与白染有五六分相似,只这佩剑上“苍生”二字,谁人不识?来人竟是白家宗主,白衡!   苍天!这报应与劫数还真来个没完啦?   墨澄空也是站得笔直,于白衡怒视之下仍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,两眼淡淡地看着对方,一手捧着棋盒,另一手在……偷掐大腿?呜呼!要不是脸僵腿僵他早就跪下哭了好吗!这种时候谁充英雄谁就是傻的!   “你似乎不很怕我。”白衡好气又好笑。   怕怕怕!我当然怕!放眼整个修仙界,敢问谁不怕你?   “你可知我是谁。”白衡见他不言语,想是这小子不识得自己。   知知知!我当然知!你白宗主当年“‘苍生’出,万鬼哭”的事迹谁人不晓哇!   “一直不吭声,不怕我打你么。”白衡有些无可奈何。   墨澄空此刻有些错乱,竟还微微一笑,道:“伸手不打笑脸人。”   白衡见他回应,正要训话,忽见白楠从转角处过来,行了礼,道:“叔父,姑姑准备下山,您可要去送一送?”   “不是要住上一阵子么,怎走得这样急?”白衡问。   白楠回道:“只知是孟家差人来请,旁的没说。”   “好。”白衡又转身向墨澄空,“下不为例。”说罢便同白楠一道离开。   得……得救了?   墨澄空抻直脖子张望着,确认两人走远后,一个放松跌坐在地。一阵揉脸捶腿,方才起身去送棋子。   虽近五月,山中竹林阴翳,倒很是清凉。用罢午膳,白染取了些书,独自往山中去。原的先生告辞外出游历,再请的一位不知何时来。这几日除却晨读,别无他事,便总携书外出,日落方回。   白染还未踏入绿地,只见一名家童蹲着弄水玩儿,嘴里还不住地念叨什么。   今日此地竟是有客。白染暗想。   那人起身走近,让他看个真切。家童素服虽削去几分风流,却仍难掩其光华,反生出一份清姿。要论不足之处便是那眉间一点红痕。   昨日一场闹,加上今晨学堂一戏,白染即是不想记得他也难,便不再多留于此。   回至住处时正遇上白樱,二人互行了礼。白樱笑问道:“今日回来得如此早?”   “有人。”白染略一欠身,进了房里。   白樱颇有些无奈。他虽与白染非同胞兄弟,但真真是把他当亲弟弟爱护。只这白染自小因体虚身弱足不出户,鲜少与人往来;又因父亲管教甚严,青葱年少竟也一脸沉郁寡淡。他两个做兄长的只能着急心疼,也不知如何与他排解。   墨澄空于梨树下倚了半晌,看暮色将至,便起身拍拍土,往山上走去。   林间清寂,偶有鸟鸣,以及阵阵呜咽声,似是幼兽。墨澄空循声寻去,只见一处陡坡上挂着个小娃娃,约莫四、五岁,小手死死扯住草根防止继续下坠,眼泪和泥沾了一脸。见他来了便哭喊:“姐姐!姐姐救我!”   喂喂喂,哪门子的姐姐呀……墨澄空嘴角抽搐,只好以“童言无忌”慰己,随即跃落至小娃娃身边,抱起她轻蹬几下回到平稳处。   小娃娃吓得不轻,埋进他怀里不肯答话,只是哭。   还是带回白家较为稳妥。他想着,柔声问道:“跟哥哥回去可好?”   小娃娃仰脸看他,轻“嗯”一声。   白家几代人与众弟子这会正齐齐坐于饭厅用膳,奶娘跌跌撞撞进来跪在众人面前,悲泣道:“姑娘、姑娘不见了!”   众人皆一惊。   白衡怒喝道:“怎么回事!”   奶娘伏倒在地,不住地颤抖:“奴、奴婢不知……”   白衍见状一手稳住白衡,而后搀起奶娘,赔个不是:“大姐见谅,家兄一时心急,并非有意冒犯。可否请你将芊芊走失前后细细说来?”   “尊上折煞奴婢了。”奶娘稳稳情绪,道:“午后姑娘闹着要寻夫人,好容易才哄睡下。奴婢见她睡得沉,便趁空去厨房炖鸡蛋羹。姑娘每日午起都要吃一碗的。再回房里她已不见了,内外庭都寻个遍……我不该放她一人……我……”禁不住又哭了一阵。   白徽虽随父亲守在平宁孟家,却时常携幼女芊芊回翠忘小住。今日因事只身下山,留芊芊与奶娘于此。   “别是跑进山里去了……”白樱喃喃低语。这翠忘山本就险峻,又常年笼于云雾之中,常人一个不察尚会踏空跌伤,更何况一个五岁的孩子。   白衍见众人均焦躁起身,便说道:“阿染留下重查内外庭,时莞、竹集及众弟子随我进山。”   “子季,我也……”   “兄长,你候在此处即可。那孩子不知躲哪去,兴许饿了就自个找来了。放心。”白衍道。   数年前清灭鬼族之时白衡落下腿疾,至今未愈,索性将外务全权交付白衍,自己则主持家务,不曾多行。此时知他何意,便不再坚持。   暮色愈发深重。白染已将内庭翻覆查了三次,正往外庭来,忽有歌声入耳,唱的是《江南春晓》。少年音调舒缓温柔,时有童音掺杂其间。   芊芊?他循声而去,踏入小童起居院,见二人相对坐于院中,墨澄空用湿布给芊芊擦拭脸、手,一边耐心地教她唱歌。   还未出声,墨澄空倒先瞧见了他,笑道:“公子不进来坐坐?”   白染有意避开他的眼神,沉声道:“芊芊,你过来。”   芊芊见他脸色不好,下意识往墨澄空怀里躲,怯怯地喊:“三哥哥。”   白染蹙眉:“诸位叔父兄长都急坏了,你还不快随我去?”   芊芊意识到自己闯了祸,又一头扑进墨澄空怀里,嚎啕大哭:“我不要去!我不敢去!”   墨澄空托起她,轻抚后背,对着白染道:“好容易才哄好,又让你给惹哭了。这女娃娃既是你家的,我便好人做到底,亲自送还与你们。”   芊芊听闻抹抹眼泪:“姐姐救我!叔父哥哥们怕是要打我屁股。”   “好好好,救你救你。你这般淘气,是该打一顿长长记性。”墨澄空已放弃去纠“姐姐”这一称呼,抱着芊芊随白染一同前往饭厅。   众人无所获,陆续回到这里。白衡来回踱步,一见人来便上前询问。白衍也是不住叹气。“来了来了。”樱、楠二人快步踏进饭厅,身后紧随着白染等人。   芊芊从墨澄空身上下来,走至众人面前挨个儿行礼道歉。奶娘见她来,便一把扯到跟前,细细验她身上是否有伤。芊芊抬手替奶娘拭去汗珠和泪水:“姨娘娘不要哭,都是芊芊不好,让大家担心。”说罢垂眼淌泪。奶娘见她这般模样,气恼全消,直搂在怀里叫“心肝儿”。   “芊芊,过来!”白衡唤她。   芊芊偷瞧墨澄空,见他点头示意,便垂头向白衡挪去,忽地跪下,紧抱住他的腿,扬起小脸,眼中含泪,颤颤地问:“叔父可是要责罚芊芊?”   见她这般小心翼翼、可怜兮兮,白衡面上霜色消融大半,温声道:“罢了,起来吧。”芊芊双手一伸,撒娇道:“要叔父抱。”白衡笑笑,弯腰将她抱起,坐着喂她饭吃。   墨澄空悄用胳膊肘戳戳白染,脸上尽是得意:“怎么样怎么样?”白染冷哼一声:“不怎么样。”来时墨澄空嘱咐芊芊诚心道歉即可,只那白宗主需多费工夫。   众人安心之余不免有些奇怪,平日这丫头遇事只会哭闹,怎今天如此规矩懂事?   白衍道:“回来就好,但该罚还是得罚,从明儿起禁足半月。”   芊芊点头,而后指着墨澄空,道:“姐姐救的我。”   噗……这丫头!   顶着众人复杂的眼神,墨澄空三言两语道明事情经过。   白衍道:“你于我白家有恩,可有什么心愿要求?”   墨澄空连连摆手,推辞道:“举手之劳罢了,算不上恩情。”他眼神乱飞,粘住白染,“但……若不嫌弃,可否收我为白家弟子?”   白衍问:“仅此而已?”   “仅此而已,不胜感激。”   “那便如你所愿。”   白衡方才记起这位少年是白天惊扰学堂那童子,此举不知是何居心。刚要开口回绝,芊芊恰好塞了一勺饭菜到他嘴里:“叔父吃菜。”   喃语   晚膳后,白染照例去与祖父谈话。见此,墨澄空不禁忆起昨日山下几位看客的议论,即又自嘲般笑笑,告诫自己不得涉足他人家事。世家子弟难为,他倒悠闲,先去住处收拾一番,再至白染必经之路等候。   墨澄空轻跃上一丛翠竹,斜倚其上,顺手折取一叶,置于唇间,吹奏一曲。三曲吹罢,远远瞧见白染过来,便落地朝他招手:“霜华公子。”   见他不应,又招呼:“白染公子。”   白染径直走过,不予一眼。   墨澄空上前捉他左手,道:“你理我一回嘛。”   白染急抽回手,转脸看他,眉间微蹙。眼前这人却没事儿似的嘻嘻笑道:“叫你名号名字全不应,难不成要我也叫你三哥哥呀。昨儿见你不喜我近身,怎今日摸你手你便理我了?三哥哥好生矫情。”说罢又凑上前来。   白染冷声问道:“到底何事?”   墨澄空拱手一拜,道:“昨儿是我有错在先,给你赔不是。但你也刺我一剑,咱俩算扯平,你就别再生气了,好不好?”   “随你。”   “还有个事儿……”墨澄空确认四下无人,朝他勾勾手,“你附耳过来,别让人听去。”   白染见他满脸的认真,便侧耳过去。墨澄空两手围在嘴边,轻声道:“我心悦你。”随即笑倒在地:“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哈哈!”   “你!”白染浑身一颤,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,并满目怒色。“碎霜”受召出鞘,横在二人之间。墨澄空揉揉笑痛的肚子,故作委屈道:“增进情谊、调节气氛而已嘛,又要拿剑刺我?三哥哥好生小器。”   白染狠瞪他一眼,踏上“碎霜”,御剑离开。   飞走了?   墨澄空噗地又笑出声,心想这白染正如白家大哥哥所说,傻乖傻乖的。少年郎情急脸薄,让他总忍不住要逗弄一番。   自数日前气走白染后,二人除晨读外再无交会。每每墨澄空想闹他一闹,总能见白衡抱剑打窗外过,弄得他浑身不自在,反倒安分不少。   被盯上了?思来想去,自己与白衡唯一交集便是那次学堂外被捉。可堂堂白家宗主岂会因这点小事与他计较至今。   莫不是……“你爹看上我了?”众弟子均在练字静心,墨澄空身子一歪倚在书案上,一手撑头,一手执笔,向白染悄声说道。   “你可真敢想。”白染坐得极端正,手上一刻不歇。   “小生不才生得颇好,正中宗主下怀,这也难说。”   “呵。”白染冷笑道,“有闲心顽笑不如多抄几遍经去去劣气。”   墨澄空眼睛一弯,道:“呀,你笑了。再来一个呗,我替你磨墨。”   白染偏移些身子,不再理会他。   先生到时已是五六日后了。行拜师礼前日,众弟子均循礼数沐浴净身,焚香斋戒,次日拂晓便齐齐候于正厅。   墨澄空此刻困饿交织,脚底有些飘忽,强撑眼皮悄声问向旁侧:“请教兄台一事。小弟愚钝,只见过新人拜天地,敢问这拜师如何拜得?”   赶巧旁的这位向来恨极了轻佻爱调笑之人,见墨澄空平日所为,故很不待见他。今得了机会,定要他好好出趟洋相,便信口诌道:“新人乃是先天地后父母,拜师恰恰相反,勿要混淆。”   墨澄空连连致谢。   直至天色大亮,灵矶子才由白衡、白衍陪同缓步入正厅,端坐堂前。白家后生中一较长着立于旁侧,宣读训言:“碧霄之下,翠忘之巅,兰桂齐芳,馥郁盈庭,清正雅洁,守德明礼,尊师重道,援急助义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一拜。”   众弟子举袖过面,旋身拜谢天地。墨澄空则实实朝灵矶子一大拜。   “再拜。”   众弟子转过身来,敬拜先生。墨澄空这时又转身去拜天地,便与身后那人狠狠互磕到额头。   白染只觉额前一个剧痛,头发晕跌在地上。抬眼前望,那个捂着额头的可不正是墨澄空。   墨澄空见撞的是白染,也顾不上头痛,立马蹲至他身侧查看伤势,不住地道歉。几个弟子搀起白染,其中一个质问道:“你可是故意出错捣乱仪式?”   墨澄空这才发觉弟子中只他一人弄错行礼方向,知是受了骗,但凭一己之言似乎难证其实,故说道:“在下虽是有意,但绝无捣乱之心。”   “哦?你且说来听听。”灵矶子挑眉。   墨澄空朝他略施一礼,道:“愚生以为,虽天孕生灵赋人秉性,然吾辈实为人所育、为人所教,天资品性亦随个人造化而改。天恩缥缈于表,人心方是立世之根本。因而先敬先生,再拜谢天地。不曾想出了乱子。”   灵矶子捋捋长垂至胸的胡子,道:“说法倒是新鲜。你称人恩胜于天恩,又可知‘天意不可违’?逆天而行,必食其果。”   墨澄空道:“愚生只知‘人定胜天’。天灾可避,人祸自食。”   “好一个‘人祸自食 ’。”灵矶子从袖中摸出本书来,“那就烦请阁下自食此祸,将这《静思万言》抄写十遍,明日晨读前交与老夫。”   “哈?”墨澄空望着面前二指厚的古书,几欲落泪。   “你几时如此冒失,竟将头碰成这样?”白庠责备道。   “孩儿一时大意,请祖父勿要担忧。”白染道。   白庠长叹,重回慈爱语气,道:“你自小便是病弱,偏又比你叔伯哥哥们争气,资质纯正能担护剑之职。家里难护你一世周全,要好生照顾自己。”   “孩儿明白。”   一如既往地,白庠将手轻按他头顶,为他输送灵力。   墨澄空抱着食盒在白染房外候了许久,见他回来便迎上前,抬手附上他前额,关切道:“头还疼么?”   白染拍去他手,道:“有劳记挂,无碍。”随即进房关门。   “等等等等,我还有话要说!手手手……”墨澄空伸手推门被夹个正着,声音打颤。   白染忙松了手,他趁空钻入房中,将食盒往书案上一放,又速速退后至屏风处坐好,双手规规矩矩地置于膝头,垂头低声道:“我知今日又惹你不高兴了,我道歉。粥是我偷偷熬的,没端好洒了大半,只剩这一小碗,你吃也罢倒也罢,心意至此,望公子大人有大量,别再生气了。”说罢悄悄抬眼望他。   这又是唱的哪出?白染轻叹,朝他走去。墨澄空惊得双手抱头:“打人不打脸!”两手均有烫伤,右手手指上新添了夹伤,青紫发肿,怕是短时间内无法提笔写字。   “你走吧。”见他如此反应,白染走远几步,背过身去,“灵矶子先生极尊天道,勿要再以此事顶撞。”   墨澄空道谢离开。   白染疑心此人今日如此正经,一边打开食盒,除却小米粥一碗,有梨花一枝,上附字条:花期将过,不能邀君同赏,以此补憾。   他试了试粥,只一口,险些摔飞那碗。世上竟有人能将白粥味道做得如此惨烈,也是奇才。却仍是几口吃完。至于闹了一夜肚子,此为后话,不提也罢。   来回折腾一夜,至天色微明腹中才稍稍平息。白染索性不睡,往学堂去。墨澄空早已在此,见他来,满是欣喜,捧着抄好的书稿炫耀道:“你看,我左手字并不比右手差嘛。怎么样?厉害不厉害?”   “都丑。”白染丢给他一句话,却悄悄把一厚叠纸往身下藏。   灵矶子行事素来奉行“一事一毕”之则,收了罚抄,非但不再为难于他,且对墨澄空于心法、论道方面的学识领悟称奇称赞。   “其子可教。来日或连白小公子也难比及。”灵矶子自语道。   此时众弟子正互相切磋剑术,灵矶子特意留心墨澄空举动,见他两手空空,被一弟子逼到墙角。   “以退为进么……”   “迟迟不肯反击,够隐忍够耐心,大器之材。”   “哦?跃上墙头了?嗯,身法利落干脆,但……”怎么翻出去了?   紧跟着飞上墙的弟子站在墙头愣了半晌,回身报告道:“先生,他逃了!”   哦,原来是逃了。   什么?!他竟在老夫眼皮子底下逃了?!   灵矶子髯发倒竖,捂着心口颤巍巍地贴壁坐下,从袖中掏出一本《正身》,唤来白染,嘱咐道:“替我转告那混小子,这回罚抄一百遍算是便宜他。日后胆敢再逃学,当场抓回来打断腿!”   白染接过书行礼离开,不加多想便往山腰老梨树处去。   时维五月中旬,碧空澄净,蝉鸣稀疏,山泉清冽,游鱼初肥。白染到时,墨澄空正给烤鱼翻身,见他来,眼底尽是笑意,拍拍身边一处示意他坐下。   白染掷书向他,道:“罚抄一百遍。下次再逃腿打断。”   墨澄空双手朝天一抻,懒洋洋道:“老先生著作颇多。”   白染无奈:“行为不端,难怨旁人。”   墨澄空道:“祖上规矩不得习剑,我也没得办法嘛。别说你家就没什么怪规矩。”   白染寻片地方端坐着,道:“家规正身正心,理应遵循,何来怪异之说。”   “好好好,公子你说什么都对,行不行?过来尝尝我这鱼呗。”   听闻前一句,白染皱眉。听闻后一句,昨夜回忆涌上心头,便只敢闻一闻,道:“好腥。”   墨澄空瘪瘪嘴,将鱼丢到一边,抱膝不语。近水湿冷,没多会他就觉腿脚酸软,转身欲招呼白染一同回去,却正对上那双星眸。   白染神情闪烁,似是有话要说。对望无言半晌,墨澄空有意激他一激,故拾书作势离开,道:“在下有务在身,不宜久留,先行告退。”   白染起身道:“且停一停。”   上钩了。墨澄空心中窃喜,面上却不起波澜,道:“公子何事?”   “你……可是十分讨厌我?”   “何出此言?”   “你时常出言戏弄,令我难堪。”   墨澄空反问道:“那你讨厌我么?”   白染点点头,思量一阵,又摇了摇头。   山风带起二人衣角,飘扬浮动。此刻白染少了疏离冷漠,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耿直懵懂。   墨澄空心中一动,上前握住他的手,道:“从今往后,我再不恼你,你也别讨厌我,我们握手言和,好不好?”   白染眼眸微垂,道:“好。”   墨澄空笑眼弯弯,飞扑上去,双手环住他脖颈。白染未料到此,往后仰倒,二人双双跌入河中。   “墨澄空!”白染怒喝。   梦魇   因水凉刺骨,湿衣浸身,归家后白染发起烧来,施针用药数日仍不见好转,反倒愈加昏沉,瘫软在床知觉全无。   灵矶子为他诊脉,道:“脉若游丝,一顿一续,怕是不好。”转而问向白衡,“这孩子理应早夭,何以被强留至今?”   白衡道:“家父每日以灵力灌输养护。”   灵矶子连连摇头:“何苦如此。即便细细养着,任何小病小痛即可要命。”   白衡背过身去,道:“这里就劳烦先生了。”说罢悄然退出屋子。庭院中月光如水,竹影婆娑。晚风携来些许凉意,竟叫他脊背微微打颤。   那年他丧妻之痛未愈,散尽家眷,携病儿回到翠忘。老父怀抱孙儿,既喜又悲,道:“小儿如此纯白清正之灵实属难得,堪当护剑大任,来日也必将名彻仙家。可眼下似是命不久矣啊。此次唤你回来即要你承袭宗主之位,老夫也可悉心照拂这可怜孙儿。”   尽心养护十五年来不曾出差错,怎就毁于今日?白衡思来想去无果,遂召来侍从、守卫、婢女一一盘问,方知白染数日前与一外姓弟子一同归来,两人浑身湿透,似是落了水。追问是哪个外姓弟子,众人皆称不识,只记得那少年样貌极佳,且无佩剑傍身。   白家弟子不过七八十人,除去三十多个本家弟子,余下的不说个个皆识,这一来二去的也总有个脸熟,可见那弟子近来才入门下。印象里好似有这么个人,白衡不多考量,当即差人提他过来。   偏厅内,墨澄空跪伏在地,眼前所见只一双月白色滚金边靴子来回打转。白衡如常双手抱剑,冷眼扫过面前所跪之人,道:“吾儿受凉可是拜你所赐。”并非置疑。   墨澄空忙慌扬头,却不忘回敛视线,急切问道:“白……公子他病了?要不要紧?”   白衡冷哼一声,道:“惺惺作态。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,收起这套功夫罢。”见他沉默,又道:“淮阳冷氏是不是?费尽心思留下要作甚?欲加害吾儿亦或是,窃取‘恨生’剑。”   他本要辩驳几句,可末尾几字却如鬼手紧扼咽喉,教他发不出半点声响。似是双手无力支撑因惊惧骇然而战栗之身,他维持着跪姿,将头深埋膝间。   墨家极负仙家盛名,何以衰亡没落?墨家余孤因何不得习剑?   全因墨氏名剑“恨生”。   即是那柄屠戮墨家满门、使血染碧野三年不退、积蓄无数怨灵的邪剑“恨生”啊!   此邪物非但未随其主墨太清堕入炼狱,且安然受护于白家?   白衡见他如此反应,只道是诡计泄露羞愧难当,故道:“我不愿与你多说。念及你年纪尚小,挨顿棍子丢下山,已算客气。回去转告冷御心,既为一宗之主,勿再做宵小鼠辈之事。”   一棍落背。   “不是……不是的……”   再一棍。   “……晚辈并无恶意……”   又一棍。   “别赶我走……”   ……   戒棍在他背上生生断成两截。墨澄空俯倒在地,面色青白,暴汗如雨。他双眼紧闭,嘴唇微微翕动,喃喃默念:“白染……信我……信我……”   白衡正欲唤人遣他下山,却见白庠匆匆赶来,手持残籍满面愁容,道:“无思唉,为父且先予阿染这金丹罢。‘魂绊’之术无墨氏血亲为引终无成效。”   “父亲您不可……理应由我,由我舍了金丹……”   “放肆!你可是要弃宗门上下于不顾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呵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不过区区墨家‘魂绊’术,白老宗主竟也无可奈何么?”墨澄空干笑几声,强抬眼皮望向二人,“晚辈不巧姓墨,‘御魂语鬼江南墨’的墨。”   白庠大惊,忙托起他细细端详,道:“当真?当真?”又回身问向白衡:“哪个将他伤成这样的?速取长生散来!”   白衡上前劝阻道:“禀父亲,此人动机不纯,所言不可信。”   “此事为父自会定夺,你无需多言。顺带将‘仙匿’取来。”打发走白衡,白庠送了些灵力与他,边问道:“祖上是墨家哪支?”   “墨太清四子墨翩云之后。”   竟还是嫡系血亲?   “恨生”噬主之时恰逢宗族祭典,墨家上下百余口人近乎灭绝殆尽,墨太清本人亦自裁谢罪。各大世家赶到时,所见之处无不是尸山血海。置办完后事,各家又因“恨生”剑要如何处置相持不下,最终交付修仙界声望至高者——翠忘白家代为镇压看护。白庠时年不过八、九岁,对墨家幸存者谁全然不晓。   “你既为墨家人,应知这‘魂绊’术的代价。你可还愿意?”   “晚辈仅一个条件。”   “但说无妨,老夫言出必践。”   “澄空别无他愿,只求长伴公子身侧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“我不同意!”白衡不知何时进来,抄起案上茶杯砸地泄愤。   “白无思、白宗主,你真真长进不少,胆敢与为父顶嘴、甩脸色。”   “父亲,我没有……”   “没有什么?你几时学的狡辩。自个儿去祠堂举剑跪两个时辰,再抄写十遍家训过来,不抄完不许用膳。”   灵矶子向来人行礼,问道:“怎不见白宗主?”   白庠道:“忧思烦闷,练字静心去了。”   四周是烈焰流炎,热浪灼得眼干胸闷,白染发觉自己灵力全无,“碎霜”也不知去了哪里。霎时,一团火石朝他砸来,他架臂去挡,身子忽一坠,竟溺入深水之中。几番挣扎无果,眼看周身逐渐失去光亮,然又是一坠,听得银铃清响,竹叶“沙沙”,眼前人均着白家校服,仙姿翩然。   可算回来了。白染眉头一松,往正厅去。不知今日是个什么日子,宗族上下齐聚一堂,彼此行礼叙话,向来深居浅出的祖父竟也高坐堂前受礼受茶。白染依次向厅中长辈行礼,怪异的是,众人从头至尾不曾睬他一眼,仿佛他是个不存在的。他寻得叔父背影,便匆匆往那边去。白衍正给两个孩子剥橘子,一边温声道:“阿樱,吃完用帕子擦擦手。再不许抹弟弟身上,知不知道?”其中一个孩子红着小脸弱弱答了声“是”。白染唤了四、五声“叔父”,皆无回应,索性大着胆子扳过白衍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。白衍一副青年模样,眼中空洞无神,静如死水。他心下一惊,忙慌松了手。白衍只顿了顿,无事似的偏过头继续与两小儿对话。   很不对劲。白染心存疑虑,兜转一圈不见父亲,便往廊园去寻。远远见白衡挽着一名女子,二人比肩联袂,耳鬓厮磨,很是亲密。   他有些不悦,大着胆子趴墙角偷听。   “女孩儿的话,生得如金燕姐一般便是极好。若是男孩儿……”女子莞尔一笑,嘴角绽开一对小梨涡,“像郭大哥哥就好啦。可别跟你似的,呆呆楞楞闷木头。”   白衡又气又笑,伸手捏她鼻子,故作恼怒道:“好哇!恕为夫愚钝,求教婉姑娘腹中孩儿究竟是金燕的还是郭大的?”   这一闹惹得女子大笑,一手撑腰一手捧腹直唤“哎哟”。白衡忙搀她坐下。   怪异之处解释得通了。并非众人有意忽视,此时他应是蜷缩于母亲腹中。   母……亲?   这二字有些生涩拗口,在他喉头一阵哽咽,终又落回心里,微微震颤。   他未曾见过母亲,母亲亦不曾来过他梦里。父亲避谈往事,对于母亲,仅有从祖父、叔父那里得来的细碎记忆。   即使明白此时无人察觉,大可大大方方地去握母亲的手,依偎在她身边,他却是不敢,仍匿身墙边,偶尔探出半个身子。   母亲忽然望向这里,四目相对间,两人皆愣了愣神。   “看什么呢?”白衡扶着她的肩,顺她视角看去,所见唯有翠竹拱门。   “没什么呀。”女子笑着摆摆手,眼中却一片温情,一手轻抚腹部。   白染抽回身子,贴墙望天。不该的,没人能看见他,可母亲方才分明是对他笑了……   清风穿竹,三两叶落他头顶。白染抬手拂去落叶,竟揭下一瓣花。心下好生奇怪,他迎风去寻,见一株极直立清雅之竹竹眼处开出一朵红花,于一周清淡间十分扎眼。他思忖片刻,凌空一跃折取在手,而那花却活了似的挣脱开,朝他心口砸去。   身子又是一坠,白染忽的坐起,瞪大双眼。墨澄空唬了一跳,忙探他前额却被一手拦下。   白染拽着手将墨澄空拉近身前,喘息着问:“此处可是现实?”   “躺了十天半个月果真是睡迷糊了。”见他无意躺下,墨澄空取来几个软垫垫于他身后,替他掖实被子,问道:“渴不渴?饿不饿?”   沉默。   “不愿意说话?”   沉默。   “不愿意和我说话?”   白染原盯着某处出神,听他这话拈酸带醋,很是赏脸地回以一眼,仍旧沉默。   “诶诶不是吧!刚醒就跟我闹脾气?”墨澄空一脸无奈,却是倒了杯水,吹了吹,又自轻抿一口,方才递到他唇边,道:“不烫,没毒。”   白染只略沾了沾,便闭目倚于垫上。   墨澄空只道他是恼了,自顾自地说道:“弄成这样是我的错,你气我怨我都是应该的……”   “我见到我母亲了。”白染语气里满是疲惫,脸上却挂着淡淡笑意,“自见到后,便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她。只一会儿不见我且如此,父亲又该是怎样痛苦呢?”   “……起初我很是羡慕你。”墨澄空背对他盘腿坐下,“你看你,年少成名,出身、天资样样都是顶好,旁人几辈子都羡慕不来的。如今看来,也不过一个凡尘俗子。”   “令你失望了。”白染轻笑。   “恰恰相反。”墨澄空滚身趴下,晃荡着两条腿,双手托腮望着他道:“人生在世若无缺无憾,该失去多少乐趣啊。”   见他若有所思,又继续道: “我娘说,要珍惜眼前有的,别总揪着过去不放。宗主大人英明神武,定能自我排解,你且不必太过担忧。”   “你母亲她……很好。”白染素来不擅夸人,“很好”二字似乎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评价。   墨澄空“嗯”一声算是回应,侧脸枕着双臂,半晌没有动静。仔细一瞧,已是睡去了。也是这时,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一览无余,衣物浸染血迹之处已呈黑色。   白染本想赶他去别处睡,见此情状,伸出的手滞在半空,终又缩了回去。   惊觉   墨澄空是被一声雷响炸醒的。醒来时发现自己似乎是在白染床上趴了一夜,非但没被丢出去,身上还严严实实裹着被子。   这友谊之花正茁壮成长啊!他一个激动,一手掀翻床边面盆。面盆也很倔强地在甩出水及毛巾后一路“哐啷”响地滚出卧房。   屏风旁探出半个白染,道:“醒了就出来吃东西。”   屋外风雨大作,飞沙挟叶。屋内,白染端坐书案前补数日来落下的功课,墨澄空则在拣干净葱花后端着蛋花虾仁粥一边赏雨,一边赏白染,悠哉悠哉,道:“这雨还得下好一阵呢。一时半会儿我也走不了,帮你裁纸磨墨可好?”   “多谢,不必。”白染正写罢一页,吹干墨迹,将纸叠到一旁,续写新一张,似是随口问道:“背后怎么弄的。”   “裁纸还是磨墨。”墨澄空持勺不紧不慢地搅和着粥,正三圈反三圈,偏不睬他一眼。   白染执笔的手略一顿,轻叹了口气,将墨砚往外推了几寸,道:“有劳。”   “被你爹教训几下而已。”墨澄空三两口吃干净粥,凑到书案旁开始磨墨。   “而已?”白染搁笔质疑。   “而已。”墨澄空回他一个肯定的眼神:“我害你病重,宗主大人没一剑劈了我已是大赦。承蒙老宗主搭救。”他撑开“仙匿”摇了摇。   白染记得这把折扇。每每到祖父房中回话,进门第一眼便是见到陈置于架上的“仙匿”。   此扇扇骨由龙骨木所制,扇柄处精心雕刻着琉篁十二景;扇面则由补天丝密织而成,呈玄色,无字无画。与其他因打架犀利而闻名的仙家法器不同,“仙匿”扇仅能用于自保,几乎不具杀伤力。至于它是何人缔造、原由谁持有,就不得而知了。   “不问这扇子怎么到我手上的?”墨澄空一推墨砚,“行了。”   “祖父行事自有道理。”白染凝神闭目,笔头轻叩前额,思索片刻即又运笔如飞,眼见一大篇议文只欠个收尾。   见他专注写作,墨澄空也不去扰他,轻手轻脚退到旁侧,试图从他架上翻出几本闲书。寻觅良久,只寻得本相对不那么枯燥、讲授种花技艺的书。也只翻几页,便困得直打哈欠,近乎把脸埋进书里。   撑头望了许久,直至他歇笔喝茶,才道:“白染我其实挺佩服你的。”倦意袭来,说话声都有些含糊不清,“坐这么久,还能这么端正。怎么办到的?教教我呗。”   “贴墙。”白染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。   墨澄空真就老老实实过去贴墙坐着,没多会儿又爬回来,仍是含糊不清地说道:“墙是歪的。”   “你是困,不是醉。”无情戳穿。   “墙是歪的。”墨澄空重申一遍,“你坐得正,我贴着你。”不等白染回应便背对他坐下,面上一副得逞之色。   “请便。”面上仍是云淡风轻,指尖却无意间触动笔杆。它在议文上滚了几圈,给染上墨迹后便识相地躺着不动。白染正纠结是否撕纸重写,背后那人似乎说了句话,听得不很真切。   许是久坐乏了。他揉揉眉心。   屋外风雨渐止,天色逐步明朗。屋内,两少年抵背而坐,一个清雅俊逸,一个惊鸿出尘。   墨澄空默念道:“至此,事关于你,我亦共担。”   自挑明出身后,墨澄空得了特许,无需参与剑术授课。既是老宗主亲自嘱咐,且他余下表现确是可圈可点,灵矶子便也由了他去。因此每每授课结束、众弟子均刻苦习剑之时,他却是满山乱转,追鸡捉鸟打果子烤鱼。   “不是我跟你吹,这座山的鸡都怕我。”墨澄空搭架子烤鱼,说到兴起处还比划起来,“你能相信吗?作为鸡,见了我,居然能飞那么高。”   白染本在操练一套剑法,听他这话,一个脚步踩歪;后看清他手持扇火之物,又一个手滑,直接把剑甩出去,斜掠过一丛竹子后没入其中没了踪影。   “你居然用‘仙匿’扇火?”白染一脸不可思议。   “你不也用仙剑砍柴么。”他指向身后切口整齐锋利且倒了一地的竹子。   白染被堵得无话可说,仰头思考了一会儿人生,又坐回老梨树下,随手摸起一卷书便看。近年来家中收藏古籍竹简已尽数重新抄录成册,原物封存不再示人。而手上这卷,非但残破不堪,上面记载的咒法秘术更是与平日所习大不相通。   “阁中藏书不得外借。”白染将竹简小心卷好,装进书袋,一手捏诀召回“碎霜”。   “请示过了。”墨澄空摇摇折扇,“你家藏书阁竟藏了近乎整个墨家书库,真真叫我吃惊。天可怜见,若非你家尽心存护,墨氏秘术恐怕早已消亡无存。我可是在道谢,为何这种表情?……怎么了?”   “感应不到‘碎霜’。”白染向来话少,言必精简,可见事出有异。修仙者佩剑皆有灵性,认主护主。受召不现,其因必有三。第一,剑亡;第二,易主;第三,受制。前二点不予考虑。至于第三,“碎霜”乃剑中名器,除却剑主无人可御,且翠忘屏障重重,外人无令不得进入。但此人若能制住“碎霜”,擅闯翠忘又有何难?   二人循迹一路寻去,竟无半点痕迹。山雾渐浓路难辨,彼此身形也间或迷蒙不清。周身雾气中,墨澄空嗅到一丝别样气息,恍惚间,好似有人影在前穿行。他想追上前看个真切,手腕忽被紧紧扼住,心下一惊,回头却是白染。   “有人。”白染极力压低嗓音,一手拽着他,另一手四处摸索。墨澄空见他两眼无神,遂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。白染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,毫无反应。   “……你是不是能看见。”白染神情淡然,“可知是何障眼法?”   “未曾见识。但我猜测,并非你修为在我之下,而是这魔障……或许与我同源。”墨澄空扯下发带,去捉他的手。白染虽不吭声,紧握的拳却无声表露着抗拒。墨澄空动作极轻,将发带两端系在彼此手腕上,“多有得罪。我走慢些,你跟着我。”   白染动了动嘴唇,终无任何回应,只谨慎地跟于他身后。流雾间混杂着灵力波动,白染扯住发带示意他停下,低声道:“‘碎霜’就在附近。”   “还有别的东西。两个,甚至更多。”杂声汹涌而来,如鬼哭嘶吼,吵得脑袋生疼。紧接着,似有无数双手抓掐、拍打,且速度极快,施法回击鲜少命中。墨澄空撑开“仙匿”,一个清心阵丢在脚下:“它们似乎不吃你的法术。我阻击,你试试能否击破这障阵。”   “仙匿”翻飞四转,勉强招架住一半。墨澄空倾尽所学,一连捏了数个诀,指尖都要擦出火了,匆忙间一瞥白染,这家伙不避不躲形同站桩,且及时调转面相承受攻击。瞎也不是这种瞎法吧!这这这……打傻了?“醒醒!脑瓜子要给锤飞啦!”   “这些鬼手从不攻击面相。”真情呼唤下,白染终于解除站桩状态,改为移动读条式,“你也说过,能被察觉的保守估计两人。以他们闯山布障的能力,修为定在你我之上。”   “他们本能亲自动手,却大费周章地选择操纵低阶灵体,或许是不愿暴露身份,又或只是玩弄折磨我们,以达到某种意义上的警告。”墨澄空顺他思路推理下去,“这些灵体攻速快却全无章法,并非经过豢养训练,更像是……就地取材。至于不攻击面相……”他顿了顿,随即惊呼,“这下明白了。”   “碎霜”消失与其同理,都为了不让它们认出是白家人。而这灵体大军,分明就是翠忘山中的山精鬼怪。   世家间仙法大多相似,若要区分,首当其冲便是各家武学。对方如此忌讳,可见灵体无法完全受控。或许……可为我所用?   轮转(上)   墨家先祖正是方士出身,凭一纸灵符一柄长剑,斩灭妖鬼邪祟无数,使得江南墨家一时名声大噪。奈何家道中途生变,传至他这代,秘籍一本没有,徒留一把灵符。更惨的是,就连这灵符的用法用途,也一并失传。   正如此刻,墨澄空抽出一张符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读也不是,扔也不是。那,烧?摸遍全身,无一火石火器。他悄悄看向白染,挠头。看向白染,挠头。   似是感受到他热情如火的目光,白染迟疑了会儿,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身上有火器没有?”   “可以么?”一道幽蓝色火焰从他掌心腾起。   墨澄空持符沾了许久,不见反应,便用指头戳戳火焰:“这是个假的吧。”却被火焰灼伤。他下意识攥紧拳,灵符瞬间光化如尘;紧接着,脚下土地剧烈一震,三震方止。周身灵体均被击退数尺。   看着指尖鲜血,墨澄空似乎明白了什么。随即又抽出一张,以血相触。一道光柱冲破天际,将障阵生生打穿,伴随一道黑影坠落。糟糕……把什么东西打下来了?   白家众人此刻聚集在会客厅,议论纷纷。在不久前,整座山震了三震。而现在,一道光柱破云而出。   “‘撼地’、‘破天’,不会错的。”白衡晃晃茶杯,里面尽是房梁上抖下来的灰。屋内陈设东倒西歪,茶壶茶碗砸了一地。   “时莞、竹集,下去看看。”白衍笑着给他换上一杯新茶。   “碎霜”一并从天而降,二人剑、扇并行,直逼幕后操纵者,一青一黄两道光芒一路相护。白染知是兄长们赶到,心头一阵轻松。白樱、白楠挥剑顺着缺口劈开障阵,霎时间白雾散尽,却寻不见入侵者的身影,地上躺着一只手,白骨森森,指甲漆黑尖利。   “可有受伤?”白樱关切道。   二人均是一身狼狈,墨澄空更甚,披头散发,状如鬼魅。   白染解下发带递与他,道:“今日……多谢。”   “哈哈客气啦!”   “请受我一拜。”   “别别别。你若真要谢我,就送我样小玩意儿吧。”墨澄空眼波流转,停在他腰间,“你这腰坠真好看,送我作扇坠可好?”   “嗯。”腰坠由墨绿丝线结成,缀一颗飘花水沫玉,并同色流苏。白染痛快给了他。   “回家了。”白楠收好断手,连同白樱一道招呼他们回去。   虽是这般普通的言语,此情此景,却令白染有种劫后重生的欣喜。身旁三人谈天说笑:两位兄长各守一侧,大哥清朗,二哥儒雅;再看墨澄空,一头乱发顾不得扎,埋头给“仙匿”系坠子——数月前明明还与这人剑锋相对。毫无缘由地,淡淡笑意爬上嘴角,他心中仿佛正有坚冰消融,化成一片柔软。   “前面四个小家伙,站住!” 身后颠簸来一个人,他身着月白色长袍,袍上绣有流云仙鹤,行动时衣袂飘飘,虽一瘸一拐,仍是道骨仙风;额前两缕发,其余的垂散在背,用只碧玉簪环固定。即使摔得满脸血,也难掩其通身仙气。“空空山怎么走啊?”   四人向众人说明前因后果,并呈上断手。白家较长一辈面色大变,彼此之间低语不断。白衍对两个孩子一阵慰抚,并叮嘱不得插手后续事件。   “没完。”白衡撂下筷子,众人皆停筷静候宗主后话。“今日一战,整座山都被你们掀了。谅事出有因,不多计较。但藏书阁中一片狼藉,罚你二人前去收拾,以惩学艺不精、胆大妄为之错。”   二人称是领罚。   “没完。”门外摇摇晃晃进来个人,鼻青脸肿,满脸是血。白衡等人较之前更惊,忙迎上前去。那人谁也不看,直直朝灵矶子去。先生走也不是躲也不是,只好用手捂住脸装瞎。   “徒弟,久不见为师,还是这般撒娇。”周盈缺挥手将他赶走,长袍一掀端坐着,一晃手抹去伤痕。   徒弟?灵矶子先生是他徒弟?先生白发白须,而眼前这人,至多三十出头,且相貌温润如玉,惊为天人,更似哪家翩翩贵公子。   “方才为师正腾云至翠忘上空,给谁打下来了。”末了还补上一句,“脸先着的地。”   墨澄空努力忍笑,偷看四周,众人非但面无喜色,反而一副天塌、雷轰的表情。灵矶子一脸冷漠,看傻子似的望着他。   “是谁打我?”周盈缺对爱徒之冷漠很是心痛,头痛,脸痛。人群中钻出一位少年,不卑不亢,神态自若,而且,长得好看。   “晚辈墨澄空多有得罪,请前辈见谅。”少年如是说。   “老夫很是欣赏你……”他正欲赞扬此人勇气,又一位少年从人群中走出,不卑不亢,神态自若,而且,长得更好看。   “晚辈白染多有得罪,请前辈见谅。”   “……们。”   “别闹!”好看少年道。   “闭嘴!”更好看少年道。   灵矶子将二人护在身后,向他施礼,赔罪道:“此事事出有因,请师父恕罪。”却满脸写着“哈哈活该”。   这对师徒之间,真是一言难尽呐。   “莫慌,老夫活到这个岁数,断不会同两个半大孩子置气。”又问道:“浅河师兄如今身在何处?可方便前去拜见?”   “回仙君,先祖仙逝已逾百年。”白衡上前行一大礼,回复道。   “哦……又忘了。”周盈缺摇晃着起身,“烦请宗主带路。徒弟,一道去给你师伯上柱香。”他嘴角擒着笑意,而眼中分明一片死寂。   晚些时候二人才知,此人曾是琉篁宫弟子,与各修仙世家创始人同期求学,今日提及的师兄白浅河,便是白家先祖。当年师兄弟同窗共伴,如今只剩三人:沉迷养徒弟的师兄,沉迷养师兄的师弟,以及被师兄徒弟嫌弃、被师弟养的他。   祭拜归来,周盈缺心情平复得有些过头,竟鼓动白、墨二人跟他回“云生海”学艺。   “这是我徒弟。”灵矶子面色一沉。   “无妨,为师不嫌弃。”周盈缺笑吟吟端起茶碗。   “我不是说这个!”灵矶子面色更沉。   “哦。”他放下茶碗,正色道:“放心,你于为师心中地位不会动摇。”   “滚吧!”   直至深夜,藏书阁满地书藉才大致归整清楚。夜深疲乏,二人索性留宿此地。墨澄空得空便是话多,而且没完没了。白染偶尔应答,捧着卷书睡意朦胧。   “先别睡,我给你看个好玩的。”墨澄空攀到他腿边,“有没有想见的人,我试着给你把魂招来。”   “我父亲。”白染随口便来。   墨澄空气得推了他一把:“是招,不是抢!”   “咳……”白染认真考虑一阵,“玄修。”   这是谁?墨澄空盘腿坐好,口中默念请灵咒术。他周身笼着一层白光,紧接着,一道蓝白色光影自窗口飞入,钻进他体内。墨澄空缓缓睁开双眼,眼珠溜溜打转,手脚并用爬回白染身边,用脸蹭蹭他的腿,然后,抬起右手,舔了舔手心,顺带揉了一把脸。   这这这什么情况?墨澄空想问个究竟,一开口,一声嘹亮的猫叫划破整片寂静。   “喵喵喵?”玄修是只猫?!谁家猫取这种名字啊!白染你玩我呢?墨澄空上窜下跳,拱背呲牙,宣泄不满,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想要亲近他,伏在膝头玩他腰间的银铃,翻出肚皮要他抚摸。   平日白染总以冷面示人,此刻却也忍俊不禁,笑眼弯弯,玩笑地伸手戳戳他脸。   “喵?”   再戳。   “喵!”知道是在玩他,墨澄空一口叼住他手指,狠狠咬了下去。   白染吃痛地想缩回手,无奈墨澄空揪着不放。他虽是猫的意识,力气却一点不小。这时,那束光影脱身而出,他仍保持着仰卧姿势枕在白染腿上,四目相对,一时间很是尴尬。迅速起身,两人各自偏过头去。   “走了?”   “走了。”   ……   “我想见我母亲。”白染迎着月色走到窗前,如传闻一般,公子霜华,惊世无双。   墨澄空再次盘腿坐好,方圆百里,四海之内,竟寻不见半点魂魄,许是重又投入生死轮回。他自是不愿叫白染失望,可眼下似乎无计可施。   轮转(下)   别说余魂难寻,其母万氏婉儿留存于世的痕迹更是寥寥:万春园小戏子,来历不明,姓名皆是老板给的;后万春园付之一炬,婉儿亦随白衡迁往别处,与戏园旧识再无联系。   这些是墨澄空所能搜寻到的全部,即便白衡本人,所知也不过如此,更何况白染?   灵光一闪而逝。墨澄空有些动摇,撒谎非他专长,且于情于理,他都不该……噫,白染你这样看我作甚?要命要命,这么期待的么?趁白染不注意,他抽离自身魂魄,幻化成女形现于窗前。一出好戏登场,名曰:母子相会。   “小公子唤我何事?”“婉儿”两肘往窗台一支,眼中三分娇俏七分柔情。借着月色,白染才勉强辨清女子面容:黛眉杏目,貌若桃李鲜妍。美则美矣,然与梦中母亲有些出入,想来是墨澄空寻他开心,因而挥手向她:“别闹了。”   女子往后一躲,顺势在空中兜转几圈,突然滞住不动,再回过头来已是泪水涟涟:“这里……是翠忘山?”她这般低阶灵体若非受召,是闯不进白家所施屏障的。“……无思他……他好不好?还有……”女子稳稳情绪,挤出一抹笑,“我的染儿好不好?”   “家父很好。”白染仍是不信,面色冰冷,语气却又几分柔软,“我也很好。”   “休要诓我……”女子慌了神,伸手去剥他衣领,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身体,什么都抓不住。   白染扯下衣领,露出心口上方一小块朱红色胎记。   指尖与神情在同一时间凝固,最后慢慢收拢成拳,缩了回去。女子蜷缩于窗台掩面而泣,呜咽声从指缝流出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娘不是故意丢下你们。当初都没来得及抱抱你……你那么小,那么虚弱,我……”女子情绪崩溃,以致灵魂体波动,险些灰飞烟灭,好在白染施法相护。她化作一道白光钻入墨澄空体内以求庇护,墨澄空睁眼,两行清泪贴面滑落。   “好孩子,过来让娘看看。”女子抚上他的脸,明明是笑着,却滚下泪来,“怎么办,跟你爹一般呆傻,半点不像我。”   几句话让白染惊得差点跪下,他握住女子澄的手,试探地喊:“母亲……”被一把搂进怀里,一阵安抚:“娘多想永远守在你们身边,看着你长大,娶妻生子,可我如今就连抱抱你也得借着别人的手……”   “……像你爹好,我很放心。”白染缩在他怀里,双手握拳如婴儿。两人身量相当,如此姿势有些不协调。女子澄声音温柔,轻轻拍着他哄他睡觉,随口哼了段《牡丹亭》。   白染本是睡眼迷蒙,听到这段唱腔,心中瞬时明朗。这个笨蛋。嘴角勾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,他往墨澄空怀里蹭蹭,将头埋得更深。   墨澄空只道他是睡不安稳,忙轻抚几下,柔声道:“别怕哦,娘在,娘在,娘陪着你呢。”   “谢谢。”   这夜睡得很好。白染一早起来,墨澄空却是不见踪影。今早煮的蛋花虾仁粥,桌上堆着葱花香菜——墨澄空已吃过了。白樱开口,语气几分犹豫:“阿染,你以为澄空如何?”   “兄长何意。”   “昨日那位仙君欲携你二人离开,家里断不会放了你去。至于澄空……取决于他自己。”话已至此。拜入周盈缺门下是多少人一生难求的,白樱即便再希望他能留下与白染作伴,也要尊重他的意愿。   山间下着小雨,空气微凉湿冷,石阶湿滑。从侍从那儿得知周、墨二人结伴往山中去了,白染也顾不得留心脚下的路,只一心往外赶。   他乱了,无法理解自己这一举动,只是心慌。他不知该去何处,该以何立场劝说他留下,甚至不知该说什么。心里有种迫切促使他往前,去到墨澄空身边,去见他。   林中有二三人交谈,白染并非好事之徒,也无意冒犯人隐私,只想快步离开,可言语就这样涌入耳中。   “听说了吗?周盈缺要收那姓墨的为徒。真便宜他了。”   “可不是。出现得莫名其妙,一下爬上弟子之位,把白染、先生收得服服帖帖。莫不是什么妖法?”   “八成是。你没看昨天弄出那么大动静。”   “呵,也不看人是哪儿来的。淮阳冷氏带来的,数月前设宴那天。嘿,知道来做什么么?”这位弟子笑容沾荤,语气暧昧,“据说是献给白染的美人儿。也难怪人家事事顺风顺水。”   “谁知道是冲着人来的~还是来骗那把剑呢~”   三人嬉笑着走远。白染原地愣住,这些话从未有人向他提及,是不必,还是不敢?   又有二人走近,似也是听了那番谈话。   “你倒是说说,留这儿有什么意思。同门不疼师傅不爱的。”   “老墨家书库在这儿呢,晚辈能去哪儿。”难道要告诉您老人家是为了白染不成?   “啧啧,凭你这点小修为也妄图自学成才,勇气可嘉,但实在愚蠢。跟老夫回去,想学什么不成?你还想不想变强啊。”   “当然想。”   ……   白染心中一阵抽痛。过往种种,孰真孰假,又该向谁求证?他急于逃离一切,直到脚下一绊、跌倒在地方才回神。身至老梨树旁,腿下是斜削的竹尖,刺得鲜血淋漓。   想起某回树下练剑,问他弃了剑日后如何自保。墨澄空衔着草叶冲他眨眨眼,道:“这不有你护着我嘛。”他竟当了真。   满身雨水泥土并着血污,白染拣了条僻径回到房内,刚歇下,墨澄空便来敲门。   “白染我进来了。”一只腿刚放进门内,一道剑气袭来将他逼退数尺。墨澄空抚着胸口衣物被剑气撕裂处,忿忿道:“我哪儿又得罪你了?”   “当初上山,可是为了羞辱我?”   墨澄空没料到这桩旧事会被翻出,只好如实招来:“是。但……”   “你留下可是为了阁中秘籍?”   “有这个原因……”   “你……可曾欺骗我?”   “有……”墨澄空猜是招魂一事露了马脚。   “好……”白染深深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  “去哪?”他听出有些不对劲。   “‘云生海’、淮阳,什么地方都好。”房门在两人之间关上,“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  怎么会这样?墨澄空苦苦哀求,求他开门,或对这一态度转变作出解释。苦求无果,他自嘲自讽道:本以为这石头做的心能被捂热,终究是白费力气么……   白染伏在案上,眼中黯淡无光。他非铁石心肠,墨澄空对他、对旁人的好都看在眼里。但,倘若一切皆是做戏,他那份无从解释的心情又该如何放置?他于他,又算什么?明明已六七月份,他仍觉浑身冰冷刺骨,冷得心尖发颤。   墨澄空,你究竟如何想的!   他发疯似地跑向外庭弟子住处,连撞数人,最后近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墨澄空门前。平日白染言行举止均是弟子典范,如今这般狼狈、这般失态,早引得一些人侧目。   樱、楠二人闻声赶来,见他这副模样,心中明白了几分。   “澄空随周先生离开不过一会儿,现在去追还……”   “不必了。”房内意外地整洁,床上叠着校服,胸口处有些破损。   “除了‘仙匿’,他什么都没带走。”   “是吗。”   他独自一人站在房中许久,屋外是清冷的雨,周身是死寂的夜。   下山路上,墨澄空几次反悔,又都被逮了回去。最后周盈已缺索性施法定他身,往肩上一扛带走。   “你连自己都保不住,还想护着哪个?”又道,“同你说句实话,老夫本无意强求,是有人不愿你留于此处。”   “……谁”   皎月   “公子,宾客们都齐了,宗主请您早些过去。”   小童候于门外,怯生生地朝里边喊话。算来他到白家已两年有余,对家中大小人事早已烂熟于心,唯有这位公子叫他捉摸不透,是又敬又怕。倒不是公子骄扈,相反,公子品性温雅,待人处事无论尊卑皆是谦和有礼,只是性子清冷,总一副冰冷面孔,让人不敢亲近。   “公子?公子?”他又唤几声。   “久等。”  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拉开虚掩着的门,颀长的身形踏出,薄纱轻扬,双眸澈如朝露。他周身笼着竹林清苦之味,甚是好闻。   公子之容,即使日日得见,也叫人羞于直视。只淡淡一眼,小童便暗自红了脸。   白家公子行加冠之礼,凡与白家有些交情的世家仙门无不前来道贺,独缺淮阳冷氏。有人猜想,这冷氏已不顾面上交情,逢场作戏都不肯了?再一问,才知白家没递帖子去。   白宗主原话:“来一个已经够乱了。”   暗讽某来者?不该啊。白家一向与人交善,除了同冷氏有些不对付。各家主议论半天,不得其意,便也放过此事。   白衡严肃,白染冷淡,父子俩站着活像两尊石像,大小事全凭白衍打点。好生送别众人,白衍道:“明儿一早下山,早些回房歇息吧。”   “是。”   白染于门外站了许久,才推门进去。屋内陈设如他离开时那般,盘中去好果皮的枇杷也一个不少。自始至终,无人光临。   晨起拜别父亲祖父,他便独自一人下山去了。祖父很是感慨,父亲仍旧淡漠,无多一句嘱咐。   山下一间二层小酒馆,店中五六散客,似在吃食,实则一直注意这边的动静。“看热闹罢了,不必在意。”白衍牵过一匹良驹与他,“你向来稳重,此次入世定能应对自如。但你生性柔善,恐生诸多妨碍,切记凡事量力而为……”   “说教无用,叫他吃上几个亏也就明白啦。”白樱将缰绳递到他手中,“看看这马,喜不喜欢?”   此马除鬃毛、马尾呈银灰色外通身雪白,且体态健美,鸣声洪亮。白染虽不懂马,也知其品质上等。马儿嘶鸣几声,垂下头轻轻蹭了蹭他的后背,算是认了主。他轻抚马头以示回应。“可有名字?”   “回雪。”   流风若回雪。流风何处?白染跃上马背,引它来回兜圈。   叔父及两位兄长冲他点头示意:“去吧,时候不早。先到孟家拜访你姑姑。”昨日白徽无故缺席,实在不是她的作风。白染回头望了一眼翠忘山,以及山门前目送他的三人,用力挥手道别,然后转身绝尘而去。往前每一步都是陌生,往后每一天皆是未知。   几人飞马背道而过,白染侧目,看的却是道旁密林丛中。   见白染远去,三人正欲返身白家,忽被叫住:“三位请留步!”   孟家一人慌忙跌下马背,也顾不得行礼,低声道:“诸位快随我们去看看吧……出事了!”   人间四月天,暖风熏得行人醉,流水落花莺歌婉转。白染牵着缰绳漫步乡野小路,身后随着一串孩子。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,就像从古书里走出来一样,便呼朋引伴跟着走,一路洒满欢歌笑语。   迎面而来数人,皆是孟家修士打扮,为首的向他行礼,道:“奉家主之命等候公子多时,请随我们来。”   “有劳。”白染将随身携带的糕点分给那群孩子,便随着几位修士往所谓林中捷径去。   还真跟着去啦?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。   行至树林深处,几位修士脚步忽一滞,紧接着,一条绳飞来将白染从脖子到脚缠了个结实。原本亲和有礼的众人皆换了一副面孔。   “没想到今日竟如此顺利,看这小子通身的气派,看来能大捞一笔。”   “大哥,他这身衣服,是不是哪家修仙的?”小弟甲撩了撩他的衣摆。   这能忍?暗中观察的黑影有些汗颜。   “大……大哥,他是白家的。”一旁摆弄“碎霜”的小弟乙认出剑身雕刻的家族图腾。   老兄,他在摸你的剑诶……你是来躺着给人家白抢的吗?   “哪个白家?”小弟丙制住回雪不让它蹶蹄子。   你们惹不起的那个。黑影郁闷地开始抠树皮。白染这是怎么了?睡着了?中毒了?这绳子有这么厉害?   “还有哪个。山里那个。”小弟丁如是说。   现今修仙届只白、冷、高三家风头正盛,其余皆是小门小户,譬如平宁孟氏,便是依附于白家。如今倒好,顶着孟家名头作威作福,捅了白家的窝。   “乱什么。”大哥拔剑朝他脑袋招呼,“干脆做了这小子,大不了……”   “大不了再推给孟家,是不是?”大哥执剑的手一个剧痛,剑落在地上。一道黑影痛击他手腕后,又原路飞回。树丛后伸出一手,截住黑影,众人这才看清是把折扇。一人轻摇折扇走出,一身鸦青色衣衫,眉间一点红痕。虽是笑着,却令人不寒而栗。“早就听闻有群败类打着孟家旗号四处杀人劫财,不巧今日遇上了。”墨澄空眼神凌厉,“是自我了断,还是要我动手?”   他本无意现身,可气那白染一反常态,任人摆弄,剑尖都快戳穿脑门仍不为所动。这些年他是经历了什么,变得如此隐忍。墨澄空暗想。   “哼,虚张声势。你只身一人,怎敌我五人……”大哥很是心虚,眼前这人不知是何底细;墨澄空心虚得很,“云生海”学艺五年,学的皆是护助技,真要打架,恐占下风。   “啪”、“啪”两声响,一道人影落至墨澄空身前,不是白染是谁?大哥神情扭曲:“我的……我的捆仙绳!”   墨澄空翻看几下身后被白染轻松挣破的绳子,笑道:“这东西也能叫捆仙绳?不过一条施了法术的烂绳子。”   大哥恼羞成怒,招呼小弟们一拥而上。白染一个拂掌,尽数掀飞。“厉害厉害。”墨澄空抱拳,脚步一撇,却是要逃。   “有捆仙绳没有,借我一用。”白染一手拽着大哥的胳膊,一手扯住小弟的腿,姿势有些滑稽。墨澄空从乾坤袋里摸出绳子丢给他,“告辞”二字还未出口,自己便从脖子到脚被捆了个结实。白染仍意犹未尽地往他身上叠了三层禁锢术。   墨澄空突然觉得,他才是躺着让人家白抢的那个。   “白染你你你恩将仇报!”他立在一旁,一点动弹不得,眼瞅着白染将五人击飞、拉回,击飞、拉回……如此循环往复,直至五人精疲力竭,才从容不迫地为每人套上一层禁锢。他从大哥身上摸出一把信号弹,一齐燃放,静候孟家修士前来接应。孟家败类还需自家处理,要杀要罚也轮不到外人插手。   “你过来!”墨澄空恨得咬牙切齿。待到白染近身,他终于明白之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。五年前,两人身量相当,如今,他近乎压过自己一头高。居高临下的眼神有点凶。   “你……坐下,仰得脖子痛。”他尴尬地想扭过头,脖子蹭得生疼,“先给我解开!”   白染冷冷地看着他,不为所动。   “我身上还有禁锢术,跑不了。”   白染冷冷地看着他,不为所动。   “疼……”墨澄空努力挤出两朵泪花。   白染冷冷地看着他,动动手指收了绳索。   “那禁锢术能不能……”   “休要得寸进尺。”   “诶诶,讲道理嘛。”墨澄空并脚跳至他跟前,用头锤他,道,“我救了你,你非但不感激,还绑我。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。”   白染道:“你跟了我一路。”   墨澄空汗颜:“我……我要到前面镇上去,顺路顺路。”   “你从翠忘便开始顺路?”白染逼近一步,伸手向他的脸。要干嘛?要干嘛?他紧张地闭上眼,心里直突突。那手只在他脸上轻拍两下。完事了?就这样?他只觉脚上轻松。   套路,又是套路。从前多耿直一孩子啊。墨澄空无限唏嘘。   “走了。”白染牵着回雪,回身唤他。   “去哪?”他想也没想便跟上去。   “前面镇上。我顺路。”白染反讽道。   墨澄空心想,这人果然记仇。此番套路设计,定是为了当年的事。过了这么久,还气着呢?他挨近了问:“这会儿不怕我逃了?”   “各家禁锢术只有自家法术能解。你若不介意从此废了这手,逃了便是。”   “噫。我找你家里人去。”墨澄空嘴上说说,不自主地快步跟随。他脑中突然闪过某个片段,想要仔细回忆,却怎么也再记不起来。   翠屏镇名不副实,至少就眼前所见,半点诗情画意没有,有的只是沿街的商铺店面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。他们来得巧,日当正午,街上没几个人,伙计们也懒懒的,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。墨澄空找个靠谱地方安置回雪,领着白染走街串巷,步履不停。   “去哪?”白染禁不住问道。   “吃饭。”墨澄空心中狂笑。以套路还套路,这样公平。说着二人来到某座酒楼前,上书“芸香缘”三字。虽午时人少,这里仍旧门庭若市。门前女子依次排开,身覆薄纱,眉目含情,以香巾掷客。他笑着为白染隔开旁人,领他上二楼雅座。   “怎样,没见过这种场面吧。”墨澄空有些得意。   “见过。书中记载,妖怪吃人前,也是化身成妖艳女子,如此这般将精壮男子骗入洞中。”白染一本正经地回答。   “咳咳……”墨澄空乱呛了口水,见周围无人注意才稍稍放心。点了菜,末了,侍者问需要几个姑娘。“不要不要。”他连连摆手,生怕这白公子一个手滑把姑娘当妖女劈了。   他倚着栏杆看楼下歌舞,再回头,饭菜已齐全,白染仔细将每道菜中的葱姜蒜叶拣出,顺道解了他手上的禁锢。   这点小事他也记得。   心中有份沉寂已久的念头渐生躁动,又被强制按下。“其实,我是瞒着师父偷跑出来的,不能待太久。”他有些难受,“这顿饭,就当为你接风洗尘。”他装作低头吃菜,不敢多说一句多看一眼,怕再多犹豫便不舍离开。   白染几经斟酌,满腹问话只付轻声一句“谢谢”。他不愿使他为难。   久别重逢,本应执手相谈。而二人心中皆有各自猜疑误解,这顿饭便在沉默中结束了。   “送你到孟家大门,我再走。”墨澄空牵回一黑一白两匹马,将回雪递给白染,自己则跨上另一匹。“师父给的,叫流风。脾气野得很,总一副欠它几百根马草的样子。一天要踹我八百回。”他无奈地摊摊手,险些从马背上掀下来。   出了镇子很快就到平宁城郊,早有人在孟府门外等候。不是别人,正是自家两位兄长。   “你早走,怎么这会儿才到?”语气有些焦急。   “澄空也在?那正好一同去看看。姑姑她……出事了。”   玄音   祖父白庠这支共兄弟三人,兄长白序、小弟白应数十年前齐齐迁出翠忘,个中缘由不详,至此再不露面,只有子女、孙儿常回本家走动。白应膝下仅有一女,自小当做男孩儿养,性子刚强坚韧,于孟府、白家皆深得人心。老前辈当享三世同堂天伦之乐之年,不想横生变故。变故也罢,毕竟生死由命,可……   “你是说,白老前辈之死很是蹊跷?”白家兄弟进屋后久不见动静,墨澄空知事态严重又不便贸然插手,只好同廊下侍者闲谈,试图套点内情。   “得得得就此打住,我们底下人可不敢妄自议论。白老先生一家子贵为上宾,若家主知晓我们在外人面前说三道四,别说饭碗,就这小命也难保喽。”侍者双手往袖子里一笼,斜倚柱子闭目养神。墨澄空赔上一副笑脸,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他胳膊,道:“劳烦大哥多透露一二。你看,白家公子请我一道来帮忙,可见我非外人不是?再者……”他摸出锭元宝往侍者手里偷一塞,“大哥不认得我不要紧,认得这个便是。小弟一点心意,请大哥喝酒。”   侍者眼皮一抬,轻掂了掂元宝,假意推辞几下,才揣进怀里,低声道:“我可是看在你不是外人的份儿上才与你说的,不准告于旁人。”   墨澄空道:“这是自然,小弟口风紧得很,大哥请说。”   侍者拉他到一僻静处,四下打量,开口便一声叹息:“唉,与其说蹊跷,倒不如说是骇人。”   “怎么讲?”   “你也看到了,白老先生一家独门独院,生活起居基本不与我家干涉。老先生喜清净,轻易不露面,两家事宜均由白徽小姐接洽。白徽小姐为人豪爽,很好相处,与我家姑娘甚是亲密,小小姐芊芊也招人疼……咳咳,扯远了。”侍者咳嗽几声掩饰尴尬,“说到哪了?对,这座院子,还是当年老先生亲自主持兴建的。虽是不干涉,可孟家例行夜巡总也免不了。前日夜里,便是轮到我当差……”   白日里天阴欲雨,到夜间起了雾,一阵潮湿难受。侍者捶打几下肩腿——早年落下的旧疾,一遇阴湿天气腿脚便开始酸痛,他只想早些巡完这趟,换班回去泡脚歇息。院中雾气异常浓郁,若不是借着灯笼,他几乎看不清东西。恍惚间,仿佛有什么东西贴着他过去了,回身一看,白应竟站于他身后,一脸暴怒之色。他心下一惊,险些失了仪态。他向白应行礼,请他早点休息,就要告退。此时梆子刚响了三声,白应房中仍灯火通明,一个人影投在窗上,侍者无意瞥了眼,心中更惊,房中那人,不正是白老先生么!那眼前这位是?   “是谁?”墨澄空问道。   “不知。”侍者摇了摇头,神情有些痛苦,“我再看他时他已不知去向。”   身在修仙世家,对这类灵异古怪事应是习以为常。侍者责怪自己反应太过,正要离开院子,一声女子凄厉惨叫迫使他返回察看。铺天盖地的惨叫中掺杂着讥笑、咒骂、刀剑交互甚至是掘地声。他上前叩门,询问老先生是否安好。白应几乎同时开了门,笑容渗人,双眼暴突,直直地盯着他,除此之外一切如常:房内安静整洁,半点杂声没有。侍者有些崩溃,今儿个不知是犯了什么邪,所幸老先生并无怪罪。   他虽存疑惑,也不敢多嘴问一句。   “我当时若是直接走了多好。”侍者很是懊悔,看向墨澄空的眼神里满是恐惧,“老先生明明站在门口,窗上却仍有他的影子。而且那影子啊,姿势怪异扭曲,像是中了邪呐!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然后我吓得灯笼一丢,摸黑跑了。回去后问遍当差的都说没听见什么怪声,第二天就听说老先生仙去了。至于白徽小姐,我真不太清楚。她们屋熄灯休息早,那晚什么动静没有。小兄弟,我是不是撞到邪了啊?”   墨澄空行礼道谢,顺带又塞给他一锭元宝:“还未探究,不敢妄自猜测。大哥多买些酒,压压惊。”   两人又回到廊下,没事儿似的闲聊。聊没多会儿侍者大哥忽然站直身子,朝一处行礼。墨澄空好奇回头,见来人是位女子,年纪很轻,至多十六七岁,肤如凝雪,眉目如画,正是江南女子的婉约典雅。他略一行礼,道:“孟小姐好。”   孟清扬讶然,回礼道:“恕清扬不识,公子是?”   “在下姓墨,名澄空。‘空水澄鲜一色秋’的澄空。敢问小姐闺名可是‘有一美人兮宛若清扬’的清扬?”他轻摇折扇,活一副纨绔子弟模样。   “墨公子风雅过人。”她莞尔一笑,眉间却是化不开的忧愁。听闻白徽与孟清扬情同姑侄,想来是为了她这事伤心。   “小姐亲自送来茶水,可否捎带我进去?”他从侍女手中接过青花瓷壶,顺带有意逗她一笑,道:“我是白家内人,不必有顾虑。”   此时房门正巧开了半个,白染神色复杂地盯着他,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。墨澄空瞪他:“干嘛?我哪说错了。”   白染无奈道:“我是来找你进去帮忙。”   “赶紧的。”墨澄空将瓷壶往他怀里一塞,推搡着进屋,同时不忘招呼孟清扬进来。   “嗯。”孟清扬答应着,情绪却较刚才更低落。那人,根本没注意她的存在。   墨澄空进屋后大吃三惊。一惊是为这房间规格,足有普通卧房三五倍大;二惊是房内人填了半屋子,活一出“白氏宗亲会晤”。他只得悄悄把爪子从白染臂上拿回来;三惊是白徽姿态骇人:面色惨白无血色,怒瞪双眼,张口呲牙,双臂架在身前,手指张开呈爪状,身形极其扭曲。   芊芊窝在白衍怀中睡着了,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。墨澄空揉了揉她的脑袋,低声问道:“白姑姑这是被抽魂了?”白衍摇头叹息:“探不出原因,魂灵一类墨家精专,只好请你来看看。”   “澄空自当尽力而为。”他走至床边向白徽施礼,道:“晚辈得罪了。”   先是诊脉,腕处探而不得,颈部尚存一丝,且鼻息全无。触摸白徽肌肤,尚未僵化,仍保持着活体的韧性。“有救。取盆热酒来,越烈越好。”他从乾坤袋里摸出六道符,咬破指尖挤出几滴血,分别拍在白徽额前、胸口、四肢,喝道:“散!”额前和四肢上的符燃为灰烬,融入她体内。   “胸口的符怎么……”围观者中有一人忍不住发问。   “别急。”他接过热酒,“白染,拔剑。”白染不知他何意,仍抽出“碎霜”递过剑柄给他。未等他反应,墨澄空伸手把剑一抹,将手浸入酒中,再用布浸湿,敷覆、擦拭白徽面部及四肢。待到肢体软化,又为她覆上口目,扳直四肢。与先前疯魔状相比,白徽此刻更像是陷入沉睡,只是依然虚弱,毫无生机。墨澄空握住她的手,将意识注入她体内探查。   “魂魄完好,无内伤。这是……镇魂咒?”他试图冲破咒术,反被逼出白徽身体,肉身也被震退,所幸身后有一人稳住他。他下意识抬头,正对上白染挂霜的脸,也是毫无血色。   “白姑姑中的镇魂咒,我解不了。”所谓“解铃还须系铃人”,便是这个道理。镇魂咒顾名思义,能抑制魂魄,使人状如死尸。咒术强弱与施咒之人修为高低有关,低阶镇魂咒只需知晓解法便可化解。眼下仅知施咒者高深莫测,且是以命相镇。   “以命相镇?”   “他将咒术与自身性命相关。这类人要么极强,要么极蠢。最好是他愿意解咒,否则,只能等他死。”墨澄空讨来几条布条随意包扎了下伤口,边嘱咐道:“在找出那人前,只能好好养着白姑姑。可喂些补品汤水,每隔一日用热酒擦拭身体。”   他提议去探查白老先生卧房,却被推去用膳。见白染仍是惨白着一张脸,他宽慰道:“别怕,比这恐怖的事儿多了去了,有我呢。”白染脸上霜冻又添一层。   孟家主道:“小公子这个年纪才下山历练,可还习惯?”   白染道:“承蒙前辈关怀。家中规定如此,不敢逾矩。”   白樱道:“阿染,其实……我们十五岁便下山了……”   白衍一手掩面:“别这么看我。家里长辈舍不得你,多留你几年而已。”   墨澄空“噗”地喷出一口汤,扯谎道:“喝太急,呛的,呛的。”   晚膳后两人散步回房,白染抱剑不语,墨澄空调侃道:“你几时学的你父亲?”白染只淡淡扫了他一眼。   廊下,孟清扬见二人过来,快步迎上前,三人互行了礼。“墨公子,请收下这个。”她递给墨澄空一个药瓶,“我对自制的不太有信心,这是师傅给的,对刀伤剑伤有奇效。”   墨澄空道:“劳烦小姐记挂。不知小姐师承何处?”   孟清扬道:“尊师药谷仙人。”   墨澄空笑道:“不错不错。小姐聪慧良善,日后定能广济世人。天色不早,还请快些回去吧。”   少女娇俏一笑,提着裙子跑开了。望着她渐远的身影,墨澄空不禁一笑:这丫头醉翁之意不在酒,虽是同我说话,眼神心思全在白染身上。他刚想酸上一酸,白染倒先开口。   “你们很熟?”他低头拨弄剑穗,似是随口一问,语气是满不在乎。   “刚认识不久。诶,我发现……”   “什么时候回‘云生海’。”不等他调侃完,白染又再发问。   “帮忙帮到底,完了就走。”墨澄空没了兴致,“睡了睡了。”若他此刻回头,便能发现白染一直盯着他的背影。他抱着“碎霜”,神情淡漠,又有些委屈自责。   “这不有你护着我嘛。”那人这样说。但不久前,那人才在他面前伤了自己。   我究竟该如何护着你,你又是否,依然需要我呢?   离魂   “大清早的,人都去哪了。”墨澄空叼着半个包子看窗外麻雀打架,嘴里嘟嘟囔囔。因记挂着探查白应老先生的死因,他卯时便起了,兜转一圈见眼熟的都不在,只好欺负包子发泄郁闷。“不等我,不等我。”他挨个用指头戳一遍,挑了个放凉变硬的,“你也不等我。长得白白净净,心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。”他狠狠咬了一口,包子露出绵软豆沙馅,还有些温热。“原来是个黑心的。”   “昨夜里大伙儿都没睡好,今日天一亮就往老先生房中去了。白染公子等了您好一会儿才被叫走的。”一旁侍候的小童替众人辩驳着,却不敢正眼看他,且声若蚊蝇。   “我是说这些包子,谁说他了。”墨澄空随手抓了两个给他,一拍扇柄,“走了,干活去。请小兄弟带个路吧。”   小童将头越埋越低,不敢伸手去接,却不时偷眼看他,哼哼道:“公子请随我来吧。”他领着墨澄空到院外,怎么也不肯进去。   “不进去凑个热闹?”墨澄空蹲下身来看他。小童连连后退:“不了不了。我……胆小。”   “唉,好吧。”墨澄空一指自己,道:“你似乎讨厌我。”   “没有的事!”小童急于争辩,慌乱中与他四目相对,即又涨红脸低下头去,蚊子哼哼,“才不是呢……”   墨澄空觉得好笑:“那你躲着我做什么?”   蚊子哼哼:“您长得好看……”   他“嗤”一声笑:“白染公子不好看?看你挺向着他的。”   “不一样……”他犹豫一阵,大着胆子附到墨澄空耳边,“您是个男人,却是我家小姐那样的好看。”   “去吧去吧。”无奈感似曾相识。目送走小童,他返身走进院子,只见白染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,不知站了多久。   “可有什么发现?”从踏入院子,他便察觉到一丝残存的压抑感。院墙之上密密麻麻刻绘着文字图腾,院内景致布置:凉亭、石桌石凳,甚至绿植花草,均以某种规律摆设。离事发点愈近,那种压抑感愈强烈,进屋后,压抑感更是铺天盖地地袭来。   “疑点众多。”白染一面留心他反应,一面解释,“首先是这屋子,几乎毁得面目全非。”从房梁到地面,所有可见之处皆是伤痕累累。若是意在破坏,选择任意掌法、法术岂不省力省心?而眼前所见,分明是有人以白家剑法,一剑剑划烂的。   “看起来像是白应前辈在屋子里练剑,顺手拆了屋子。”   白染不予置评:“其次是屋子中央这一巨坑。”坑口不太周正,凿得很是迫切随意,一眼望不到底。   “这是要挖井么?”墨澄空嘴上胡诌乱道,实则蹲下身仔细检查地面。坑旁散落着大量土石,显然这洞不是轰塌而成;地洞虽深,却挖得实,径直通到底,说明掘地者目的明确,且小心翼翼。   “有人在找东西。看来是找到了。”白染抽出剑指点地上几处,墨澄空细细检查,才发现是几个极小的孔。他想起侍者大哥曾说这座院子由白应前辈亲自主持修建,那么地下到底埋藏了什么,竟招致杀身之祸?   “家中长辈可知地下所藏何物?”   白染摇头:“叔祖父离家数十年来与家中并无联系,唯一知情之人或许是同期迁居淮阳的伯祖父白序。”   淮阳?那可是冷氏驻地。白、冷两大家族嫌隙始于百年之前,平日往来也只是面上和气,私下则互看不顺眼。当时白序三兄弟以捍卫白家名誉尊严为大任而著称,做兄长的又怎会迁入敌地。关于白家的疑团,似乎接连浮出水面了。   “有人去请白序前辈么?”   “没。”白染低声道,“伯祖父于数年前过世了。”如今驻守淮阳的,是白樱白楠两位兄长的父亲,继灵尊白循。   “……还有什么疑点?哎哟!”他东扒拉西弄弄,胳膊忽被大力一拽,没站稳地往白染身上撞。再一看,原来站的地方砸下一段房梁。“……谢谢啊。”心悸不知因哪处起。   “其余只能等验完尸身再谈。”臂上力道一松,白染扶正他,弯腰检查房梁两端。切口锋利整齐,很可能是屋内剑痕中的一处。但……白染望了一眼墨澄空,那人刚避开一场灾祸,这时又可与旁人相谈甚欢,笑容明朗得有些没心没肺。他从不作无谓的设想,却总有人能令他破例。   “那我们走吧。走吗?”那张笑脸浸在阳光中,晃得眼睛生疼,白染只好眯起眼,温声道:“我们走。”   白应尸身安置于冰晶棺内,有孟家悉心看护,保存尚好。墨澄空好言好语劝走众人,却留孟清扬作陪。两人一阵嘀咕,她先是面露难色,而后又慎重地点了点头。白染冷眼旁观,手指摩挲着腰间银珠,翻来覆去数了三遍,两人才磨蹭走来。   “久等久等。”墨澄空见他面色阴沉,立刻赔以笑脸,“有事请孟小姐帮忙,商量得久了些。”   他“嗯”一声,以示谅解,却仍冷着一张脸。   “老前辈,得罪了。”三人一道行礼,由白染推开棺盖,一张死状可怖的脸呈现于三人面前:眼眶处只剩两个黑洞,面容尽毁,头皮外翻,头部与颈部仅由几块皮骨相连。此外除尸身皱缩干瘪外,并无其他明显伤痕。   孟清扬在他心口铺开一张帕子,右手掌心聚起一团绿光按压于帕上,闭眼深思。时而眉间微蹙,时而低声絮语。“很奇怪,老先生四肢经脉完好,躯体却严重受损,所受招式各不相同,且招招致命。”她背过身去,“你们可除去老先生衣物察看。”   “我看便是。”白染拍掉墨澄空解衣带的手,强行将他转个身,背对棺椁。他敞开白应上衣,竟寻不到半点伤痕。“……我看不到。”墨、孟二人齐齐偷回头一瞥,却见一片血肉模糊。墨澄空想起什么,从乾坤袋中取出道符,咬破手指画了只眼睛上去:“你过来。”他将灵符拍在白染额前,“现在呢?”   “嗯。”眼前所见,惨烈得令人怀疑白应是否被修仙界各家联手杀死:淮阳冷氏破鸿剑法、陵川高氏问道棍法、平宁孟府摧心掌、渔洲林氏锁雾拳,以及,翠忘白家折仙剑法。“外浅内深三平斩是哪家的?”   墨澄空背身伸出一手,道:“手给我。”   白染微一怔,又立即明白他意思,将白应左手递给他。   “把脉能把出来么?”孟清扬问道。   “我是用手在‘看’。”墨澄空笑着解释,“墨氏独门秘技,以手辨万物本貌。这是……群山剑法?”他一脸的不可置信,眉头纠成一团。他从未料到,初次见识自家武学,竟是在这种场合,以这种方式。最惊的是,墨家废弃剑术数十年后,仍有人习得此剑法,并用于杀人。   白染替白应整好着装,重又合上棺盖,示意两人离开。孟清扬向墨澄空耳语一番,他挑了挑眉,略有些惊讶。白染还没来得及问,出了灵堂,立刻有人上前,请求同墨澄空借一步说话。   侍者大哥道:“兄弟,那天我忘了个事。我不是说嘛,第一回见到老先生时,正好是三更。但当我逃出院子时,又听到三声梆子响。骇不骇人?”   墨澄空笑道:“告诉你个更骇人的。”他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:“老先生是二更去世的。”他以扇掩面轻笑,留下一脸木然的侍者。   “查验完尸身了,接着说疑点。”三人又回到白应院中。   白染道:“已是十分明了。叔祖父伤势严重,但无论是屋内还是随身衣物都不见血迹。”   墨澄空道:“带我御剑。”   “去哪?”白染召出“碎霜”,扶着他一同踏上去。似乎每次他都是先去做,而后再考虑那人用意。   “就到这院子的上空。”两人升高得又快又稳,他拉住墨澄空手臂,以防他失足跌下去。顺他视线看去,整个院子尽收眼底,布置格局是他无比熟悉的。   “这是我家用于镇压妖邪的阵法。阵眼便是叔祖父的屋子。”   “呵,怪不得觉得眼熟。那院墙上刻着的,也是什么降妖法文吧。”   “不错。”白染以灵力击墙,墙体铭文瞬时激起金光一片。   如墨澄空所猜想,白应修建这所院子,是用于压制某些东西,某些无法毁去的东西。若他当初离开白家便是因此,那这东西必然是能给白家带来威胁的……不对,白家人行事向来磊落,断不会将烫手山芋丢给旁人。白应前辈一生拥护家族声望,或许是,这东西不能够留在白家。此时突遇不测,想来是相关人士寻仇,带走了那东西。   “觉不觉得,院中气息似曾相识。”白染听他分析,冷不丁冒出一句。“而且,方才验尸时我见不到那些伤。”   “你也觉察到了。”墨澄空三言两语便将侍者那日所言卖了,一旁等他反应,“当你自己人才说与你听的。”   “你似乎跟谁都很熟。”等了许久,等来这么一句,叫他摸不着头脑。   “没有啊,我跟大哥只是金钱关系。”   “与那小童呢?”   “包子关系。”这白染早晨果然是听了墙角。   “……她呢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白染御剑落地,松开他,兀自离去,“我找叔父详询当年之事。”   那只鬼手。墨澄空就要跟上,见孟清扬一脸踌躇,关切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今日的草药还未去采……墨公子你先走,我晚些过去。”   “我陪你一起吧。”又是天阴欲雨,天色昏沉,一个姑娘家还是有人陪着为好。   清绝   “这鬼天气……”   雨将至未至,就悬在云上,偶尔吹来阵凉风,却仍是闷热。三两村民荷柴行至山脚,皆卸下担子坐路口歇脚闲聊。山道上下来两个人,乍看以为是两位姑娘,走近才知着深色衣衫的是个男子。这荒山野岭的忽然来了两个天仙般的人儿,大伙都止了话茬,伸头探脑的,毫不掩饰心中好奇。   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搭话:“小兄弟年纪轻轻便得此美妻,真叫人羡慕啊。”   听闻此言,孟清扬连忙摆手,羞得满脸绯红。墨澄空则笑道:“大哥说笑了。这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,将她护到身后,“我家妹子。舍妹年纪尚小,少见外人,有些羞怯。”   “啊呀,对不住对不住,恕我眼拙。小姑娘别见怪。”那人赔礼离开,冲同伴摇头打手势。   墨澄空看着那人走远,又领着孟清扬走了一段,方才停下赔不是:“多有得罪,请小姐别……”   “哥,今天草药采多了,有些沉,分点你拿好不好?”孟清扬晃着他的胳膊,冲他甜甜一笑,“怎么,不要我这个妹妹啦?”   墨澄空愣了愣,随即回以一笑,接过竹筐自己背着:“走啦,傻妹子。”   两人放慢步子一路闲聊,墨澄空越发觉得这丫头面上温婉安静,内心也是天真烂漫得很。“哥,你与白染公子是不是很熟?”她背着手蹦蹦跳跳,绕到他身后,轻声问道。   墨澄空干笑几声:“还成。他成日冷着张脸,任谁也亲近不起来吧。”   “他看起来冷漠,其实呀是个温柔的人。”说起白染,她眉眼里都是笑,“虽说我与他仅数面之缘,但我就是知道。”   这回她绕了许多圈,迟迟才开口:“那……白公子……有没有喜欢的人?”   墨澄空一早知晓她心意,心里仍不免“咯噔”一下:“这我也不太清楚。”宗门少爷与大家闺秀,怎么想都是段佳话,怎么想都比他强。“怎么,你喜欢他?”   “嗯。很喜欢,从小就喜欢。”她容易害羞,此时却如此坦诚,毫无避讳地抒发着爱慕之情。墨澄空意外之余,不由得生出一份敬意。试问几人能直面内心,又有几人能坦然心中所想?   “让爹爹知道,准要训我女儿家不知廉耻。哥,你会笑话我么?”   “不会。你很勇敢。”墨澄空眼神温柔,却是在想别的事。彼时年少,他也是如此热烈,急于陈情。几时变得畏畏缩缩?那扇紧闭的门,那句诛心的话,那颗冷硬的心……他有些头疼,以致没察觉孟清扬止步不前,低垂着头不住地叹气:“可他眼里没我,他看不见我。”   她眼眶微红仍笑意吟吟,不经意落下泪水,便扭过脸装作欣赏风景。这般逞强,令墨澄空心生怜惜,宽慰道:“慢慢来,找机会同他多说说话。”   孟清扬点点头,取回竹筐,催促他快些去找白染。这趟耽搁得有些久,没打声招呼就出来,不知他还在不在。   “找阿染?他离开有一会儿了。”白衍道。“你且在这等……哎,这孩子。”   “抱歉前辈,我先走一步。”他没法坐着等,他只想见到白染,越快越好。   住处寻不见,白应院子寻不见,饭厅、灵堂……所有他知道的地方都寻过一遍,就是不见白染。或许……或许他遇到了孟清扬,两人正相谈甚欢。这个妹妹肯听话,真好。若能因此促成二人,也不坏。   他极力克制自己,却在转身看到白染那刻瞬间崩塌。   白染不解:“我没有要责怪你,这副样子做什么。”   墨澄空避开他的眼神,换上平日那副浪荡公子样,笑道:“我正找你呢。从白衍前辈那儿问到什么了?”   白染道:“五年前你我斩下的那只手,来自鬼族。”   早在数百年之前,一批修仙者为求速成,不惜行逆天之道,暗修妖邪法术。妖术虽能大大提升修为,但也使修炼者遭受反噬,状同鬼魅。且此妖术以夺食他人精气修为为根本,深为正派人士所不耻,称之为“鬼族”。百年间,以几大世家为首的修仙人士曾多次围剿鬼族,鬼族势力几近消亡殆尽。数十年前,墨太清执“恨生”剑斩落鬼王头颅,鬼族军军心大乱,一击即溃。最近一次与鬼族交战是十年前,白衡持“苍生”剑以一敌众,名震八方。   按理鬼族余孽应全数肃清,这批漏网之鱼侵扰翠忘,定是用意不善。   至于障阵妨碍,鬼族所行之法规避大流,恰与墨氏御魂请灵道法契合,且那日有意针对白家人,故墨澄空得见,白染不得见。   “白应前辈院中残存的熟悉气息,似乎与鬼族障阵同。”联系侍者大哥当夜所见,这一想法更是坐实。鬼族余孽借浓雾潜行,杀害白应,不料闯进个不相干的,便制造一场假象。“我仍有疑惑。既然判定凶犯为鬼族余孽,那白应前辈身上各家武学伤痕作何解释?”   “躯体伤痕,或许是鬼族余孽盗学各家武学所为,想嫁祸于人。”白染想到另一种可能,“又或许……凶犯真就是各家中一个,此举意为掩饰。”   “至于伤处异常及血迹不翼而飞,原因还未想到。或与遗失之物相关。”白染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他说不知那便是真的不知。   “那位侍者大哥也真是走运。”遇到嗜杀如狂的鬼族仍安然无恙,实乃大幸。   “可能是吃撑了。”白染冷哼一声丢出一句话。   谁吃撑了?嗯?   噫!墨澄空忽然感到一阵恶寒。确实,论修为论道行,白应都比侍者诱人得多。   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呢……此时墨澄空躺床上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些疑问。满墙铭文都拦不住的妖物,究竟是多强大。又是为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下手?   此刻白染坐于案前,从怀中掏出一枝花,花色艳若晚霞,像极了当年那朵。今日闲逛时偶遇一丛芍药,开得正热烈,良辰美景只待一人共赏。   次日晨时,墨澄空学了乖,天未亮就至白染房外等,于是白染出门便见他搂着廊柱睡得正香。正犹豫是将他叫醒还是弄进房中睡,一个小童慌慌张张跑来请二人快些到祠堂去。墨澄空一个激灵,滚至小童脚边,算是彻底醒了。   祠堂外挤着几百号人,二人到时众人正惊呼:“掉了掉了掉了!滚了滚了滚了!”   怎么回事?   白染拎着他穿过人群,他有些不悦,可眼前场景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。本该安放于灵堂棺中的白应此时跪在孟家众先祖灵位前,头颅因无法承重而掉落在地。围观者猜测道:   “你们看这跪姿,莫不是白老先生与我家先祖有过节,被押着赎罪来了?”   “难不成这些事都是我们家做的?”   孟家主冷汗不止,颤声道:“今……今日家仆前来清扫祠堂时发现的。这……这……”只差把“我不知情”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。   墨澄空绕到白应身后,顺他面相朝向看去,似乎并非对着灵位,而是对着面前一处。   他问道:“跪于祠堂东南角,是什么讲究?”   白染道:“从未听闻。”   白衍命随从安置好遗体,上前劝慰孟家主:“孟兄勿要担忧,我辈并非不分是非曲直之人。这几日叨扰府上已是过意不去,个中缘由有待详查,叔父遗体我且先行送回本家,恳请贵府好生看护家姐。”   孟家主抹去一头汗:“不敢不敢,尊上言重了。孟某自当尽心尽力照顾白徽小姐。”   “阿染,你也是时候继续上路了。”   白染神色黯然:“事情还没结束。”   “你此次下山所为何事。”   “历练。”   “既知道就无需多言。这里的事我自会处理,你明日便启程吧。”   “……是。”   他扫了一圈众人,目光只淡淡地掠过墨澄空,即又飘向远处。直到他身影没入人群之中,墨澄空才惊觉,他要走,而他,也该回去了。   他想起孟清扬,这个令他怜爱的小妹妹,他想要帮她一把,即便无济于事,即便有违于心。   白衍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,暗自叹了口气。有些事,有些人,该放就放,勉强不了。这句感慨,也不知赠与何人。   孟家主一旁犹豫许久:“尊上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  流萤   孟家主请停抬棺随从,朝白应拜了三拜,方才将白衍请至偏厅,回身便是一大拜:“请贵府饶恕,请尊上饶恕。”   白衍讶然,就要扶起他:“孟兄何以如此?”   他身子俯得极低,身形因紧张而有些颤抖,言辞却无比冷静清晰:“孟某深知此时不宜谈论这事,我小小孟氏也没有资格高攀,但仍奢望为小女争取一番。望尊上代为转达。”   “孟兄言重了。”白衍心下明了,堂堂孟家家主如此屈尊多礼,只为替自家女儿求亲。说到底,也不过是个父亲罢了。“不知孟兄看中我家哪位公子?”   孟家主犹犹豫豫开了口:“这个……小公子可有婚配?”   “尚未婚配。”   孟家主面上浮现一丝喜色。   “婚姻乃是大事,需与家兄商议,还得先问过两个孩子的意思。若情投意合便是极好,倘若无意,我们这些长辈也不好勉强。”   “是是是。一切有劳尊上。”孟家主再一拜,退至厅外。白衍揉揉眉心,唤来樱、楠二人:“午后带阿染来找我一趟。”   白染来时正值日头偏西,暖光铺满一水塘,金光粼粼迭送,微风拂面仍有凉意。白衍于凉亭中摆茶,为他三人各斟上一杯,招呼他们过来坐。   白染上前一步行礼:“叔父唤我来所为何事?”   “晨间之事,可还气恼着?”   “叔父所言甚是,孩儿自当受教,怎有气恼一说。”   “如此甚好。”白衍递过茶杯与他,“你觉得孟小姐如何?”   “还好。”他吹散浮气,轻抿一口,瞬觉唇齿生香。   “那……将她许与你如何?”   白染动作一滞,不解地望向叔父。“孟家主亲自来求亲,求的,是你。”   “孩儿觉得谈论此事为时尚早。”他神情淡然,无意间却攥紧了袖口。   “若你觉得此时成婚过急,可禀明你父亲先订下此事,清扬也可名正言顺地伴你左右。”   “不需要。”他起身背对众人,脸上并无多余表情,“长伴身侧者,惟愿澄空一人。”说罢快步踏出凉亭,留下三人或无奈,或惊愕,或会心一笑。   “这门亲事还是趁早回绝罢。这孩子心眼死,认准什么就是什么。怪愁人的。”   沿途冒出来个人,见他就要径直走过,便两手一横霸在路中央:“白公子请留步。墨公子命我在此等候,说小姐有要事相谈,求您无论如何都去看看。”   这人来得不是时候。白染正是心头躁浮,挥手就要将他打发走,忽念及他是受托于墨澄空,不忍拂了面子,转口道:“有劳,走罢。”   传话的领他到孟府偏门一处渡口,边上靠着一叶小舟,撑篙的却是个女子,着一身浅粉衣裙,身材娇小,待他踩上小舟,便卖力划水离岸,不过行进数尺就已累得一个踉跄。白染扯住她胳膊让她站稳,夺过蒿子:“……我来吧。”   孟清扬不再逞强,乖巧地站到一边,没敢说话。午前墨澄空找到她,道清现状,并替她约见白染。她也决心要为自己争取一把,可真当两人独处之时,却又忸怩起来。   小舟推开层层莲叶,往湖心行去。时节未到,满湖莲花皆是半开不开,含羞待放之态,于晚风中摇曳生姿。倾慕之人近在眼前……孟清扬苦思冥想,开头一句要怎么说才能获取好感。   “这片莲湖很美。”白染打破沉默。   “是……是啊。此处名为‘凌波海’,再过半月便值花期。到那时候呀,满湖皆是盛开的莲花,又香又美,可以划小舟来采莲蓬,很好玩的。”见白染不做声,她悄声问:“是不是我话多,有点烦人呀?”   “不会。”白染划到湖心停下,把蒿子一横,转过来看着她。孟清扬脸上微微发烫,眼神乱飘,胡乱介绍起周围景致来:“……公子你看那儿。那是‘流萤谷’,月圆之时最美。往东行三十里便是平宁城……”“孟姑娘,不知你意下如何,但,在下无意于你,令尊之愿,恕难从。”   “……为什么。”孟清扬愣在那,久才想起该问上一句。她自幼养在深闺,族中无多姊妹相伴,独与白徽甚是亲密,平日里都以“姑姑”相称。白徽给她讲孟府以外的人和事,她因此认识了翠忘白家,知道白家有个天资聪颖的小公子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令她神往不已。白徽时常念叨着要为两人牵线搭桥,她虽害臊,心中却暗暗存下这份心思。“我……我自小倾心于公子,虽素未蒙面,亦不曾相识相知,可……可……”她躲着白染视线,以手巾覆面。   白染不擅长应对这类情形,只知应表明态度,否则于谁都无益:“对不起,我已心有所属。”孟清扬缩成一团,将头埋进臂弯,哽咽着问:“可否告知是哪家小姐?”   “不是别人。是墨公子,澄空。”说这话时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,孟清扬讶异道:“公子你是……”意识到这样说很是失礼,“断袖”二字终究没问出口。   “不是。”白染知她何意,仍淡然处之,“我喜欢他,无所谓男女,无所谓神魔,只因是他,心自向之。”   墨澄空酒量不高,酒品还不好,都是后来才知道的。他拎着两坛酒匿身墙边,目送二人乘舟远去,方才安心离开。两个都是自己在乎的人,相貌人品皆有保证,交给对方是放心的。他掀开一坛猛灌一口,又辣又呛,难喝得很,但多少能令身上、心里暖和些。拧眉皱脸灌下一坛,脚步早已飘忽,一路踏着棉花似的跌跌撞撞摸到芍药丛,先是一愣,而后搂着枝叶放声大哭。此处本就僻静,再者天色渐晚,更是无人往来。他哭累了,便就地躺倒睡下。脚边一个空坛,怀中一坛酒,身上落满芍药,脸上泪痕未干。   ……   “……他很好。与他相识,我之大幸。”   “澄空哥哥知道么?你对他……”   “不知道。”白染浅笑,这些年他想得通透,被利用也罢,真心相待也罢,皆是罢了。不求回应,只愿护他一世周全。“我不愿使他为难。”   回程中孟清扬保持着沉默,只在登岸时试探一句:“若当初是我先于他与你相遇,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?”   白染认真考量一番,道:“不会。”   “是吗……”她背过身摸下鼻子,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,“我会走出来的。莲花满湖之时,希望你们能一起来看。”   “一定。”   晚膳时不见墨澄空踪影,白染回房时顺道去看望一眼,见他房门大开,房中空无一人。问了几个侍者、小童皆称没见到,只一个守卫忆起晚膳前他来问过流萤谷怎么走。   流萤谷地势平坦,流水蜿蜒隔出数块小洲,且景如其名,广植花草,无数流萤藏匿其间,只待风起。圆月当空,其景更甚。天上干净,月光也就毫无保留,洒下一地明亮。白染一眼望到墨澄空,他匍匐在地,似是翻找着什么。下意识唤了一声“阿澄”,他愣愣地回头,见是白染,随即连滚带爬朝他跑去,左右手握拳笑嘻嘻地举给他看:“猜猜我捉到了什么?”   “你喝了多少。”白染蹙眉,撑住他肩膀,这才发现他仪容不整,满头满身草叶烂泥巴,靴子也甩丢一只,真不知是钻过几个草堆,滚过几潭泥水。   “没有!就……就……两杯……”他两臂一环,圈出个圆,“……杯子有这~么大!哈哈……”几点光亮从他指缝间溜走,遁入草木丛中,他惊呼:“哎别走啊!”转头笑对白染:“没事没事,我再去给你捉。”   白染扼住他手腕,将他拉回身边,道:“不必了。”墨澄空笑容一僵,无征兆地露出一脸悲戚:“我是哪里做错,惹你生气了?”   “我道歉,我改正。可你,为什么要赶我走……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啊!”墨澄空心里委屈,也不顾礼节仪态,忿忿地瞪着他。白染的手箍得紧,挣不开甩不脱,只能任由他牵着。头顶忽一沉,一只温暖的手轻按头顶,耳边是白染的“对不起”。他委屈得想哭,便飞扑上去环住白染脖颈,将头深埋于他胸前。白染微怔,却伸手拥紧,低头向他耳边轻言:“错不在你,是我不好。”   风来掀起漫天萤火,似要同星月争辉。萤光流水间,一双人影相拥而立,衣袖清扬,银珠摇曳。   平宁城   胃里一阵翻涌,墨澄空扭头便呕。周身颠簸感骤停,意识朦胧间仿佛有人轻拍着他的背,并用帕子为他拭去嘴角秽物。他嗅到一丝熟悉气味,一丝自翠忘山间吹来的清苦之气,时隔五年,却总能立即辨认出。   不对啊,他现在分明身处孟府。   他伸手乱抓,摸到一片温热胸膛。手正顺衣料层层探入,忽被按下,近在咫尺的清冷声音如一道惊雷炸在耳边。他猛地睁眼,发觉自己正依偎于白染怀中,两只手还极不安分地扒在他胸前。天还未亮,两人同骑一匹马,流风跟随于后,而孟府,只剩远远一道轮廓。   白染道:“你在找什么。”   大概是……找死吧……   墨澄空干笑几声,替他整好衣襟,坐正身子:“这校服料子真不错。”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,他一点印象没有。只记得第一口酒入喉时又辣又呛,然后……然后……唉,酒真不是个好东西。   面对如此拙劣演技,白染面上情绪毫无波动,只淡淡地说道:“……你原也有一身。”   “哈哈哈是吗?离开太久,我都有些忘了。话说……”墨澄空挣扎了几下,试图在这尴尬的空间内与他拉开距离,“我们这个时候不在房里睡觉,跑外面来做什么?”而且还跑得这么远……这是,要私奔的节奏?   “去淮阳找我伯父。”他毫不理会怀中人的反抗,把缰绳一紧,就要继续赶路。昨夜自流萤谷归来,见此人大吐几场后已有几分清醒,便简单收拾几下,连夜携他一道上路。这人非要自己骑马,不依他便哭,抱着马腿不撒手。白染拗不过,好生告诫流风不要给使绊子,这才将他送上马背。起初倒是老实,坐在马背上自顾自地笑;而后酒劲一上来,非拉着白染要对歌。白染哪里会这个,故不太理他。他自己觉得无趣,便开始揪流风的鬃毛玩。虽有白染事前警告,但抵不住本人实力作死,其间共被掀下去两次,第二次他直接滚倒在草丛里睡着了。白染颇为无奈地捡起他,圈在自己怀中,这一路方才安静下来。   他挑挑拣拣,叙述大概经过,墨澄空先是恍然大悟,后一脸痛心疾首地指着流风说:“枉我平时忍你让你真心对你,你你你居然趁我人事不省之时下此毒手!”   流风望一眼白染,耷拉着脑袋,脚步迟缓,很是委屈。白染扶额:“这真怪不得它……”   难不成还怪我么。墨澄空一勒缰绳迫使回雪停下:“那个……”   “怎么。”   “你觉不觉得有些挤?”   白染往后挪了挪。   “不不不,我的意思是,双人同骑过于拥挤,且马儿负担太重,怕会体力不支……可否先放我下去?”最后是近乎央求的语气。他偷看白染反应,见他无动于衷,又补充道:“我完全清醒了,真的。”   白染不好多说什么,执缰绳的手一松,墨澄空顺势跃下马,攀上流风的背。方才落地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,这会儿蹬上马镫,忽觉足下一凉。“我鞋呢?”   “问你自己。” 乡野古道清寂,惟有点滴虫鸣与林间飞鸟不时的“咕咕”啼声。两人两骑并行,倒不至寂寥。东边天空浮出一点青白,熹微晨光中,已能瞧见平宁城城门一点眉目。“进城找地方歇脚,买点东西我们再上路。”墨澄空仍在纠结如何委婉告别,听他说这话,一时不知该怎么接:“我们?”他也得陪着去淮阳?   “你说过‘帮忙帮到底’。”确实,白应一事还未结束,遗失之物同样惹人在意。虽白衍嘱咐无需插手此事,且白序已逝,然兹事体大必有所交待,解谜关键或许就在伯父白循手中。自己挖的坑自然是咬着牙也得跳下去,墨澄空反驳无能,只好“嗯嗯”答应,心中却一阵愉悦轻松。他腆着脸凑近道:“不过你得赔我双鞋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还得请我吃饭。”   “这是自然。”白染偏过头看他,温声道,“这些年你性子拘谨不少,也不如往日直率坦然。”   “问你自己。”没好气地回一句,他轻夹马腹,越到前头去。责任在谁且不必深究,眼下如此也不赖。他其实想问昨日与孟清扬相谈如何,又深知不该于感情/事上置喙,终是没有问出口。二人一前一后行近城门,有守卫招呼他们下马受检,待将二人身份来历进城目的盘问个遍,方才放行。来往人员皆需如此。   墨澄空频频回头:“平宁我也是第一次来,不曾想守备如此森严。想这城主并不如外界所传那样平庸无为。”   “难说。”外界传闻本就真假难辨,作为茶余饭后闲聊话头尚可,若要使人信服还需细细推敲,“或许城中有事,时期非常。”路过个早点摊子,墨澄空往长凳上一坐,递过缰绳给他:“劳驾公子您自己跑一趟吧,我饿极了,坐这边吃边等。老板,来两碗汤圆。”“鞋要什么样的?”   墨澄空脱下余下那只给他:“一样大小,差不多的就行。”   “好。去去就来,你等我。”白染付了汤圆钱,牵着流风回雪没入赶早集的人流中。墨澄空盯着他的身影至消失不见,支手撑头打瞌睡,周围渐渐聚起人群也浑然不知。他面容俊秀,先是引得身旁食客侧目,以至过往行者好奇围观,忘了离去。直至巡街守卫挤开条缝,呵斥道:“城中有令,不得私自集会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!”众人皆作鸟兽散,仍有几个不忍离去,退到对街暗观。   守卫回头查看这集会中心是何许胆大妄为之人,欲训斥,见他如此形容,忽改了主意,低声向同行者说:“动作轻点,将这人给城主送去。”墨澄空只觉身子一歪,躺倒还挺舒服,便不去管怎么回事。白染安置完马匹、买好靴子回摊子寻他,四处找不见。摊子老板将他拉到一边,悄声道:“你可算来了!你那朋友让城主手下人看上,给捉去了。”外界传闻,平宁城城主宁则平,庸碌无为,痴迷修道修仙,好美色。话虽如此,堂堂白家三公子岂会轻信传言。呵。   宁府宴客厅。城主宁则平摒退左右,单独设宴款待来人。此人虽贵为城主,也不过二十出头,生得清秀,颇有些儒雅书生气质。他求仙问道多年无果,今天降一美人仙君,怎叫他不喜不自胜。偏有侍者不识情状前来叨扰:“禀大人,府外有一人求见。”   “不见不见,请他明日再来吧。”   又一会儿。“大人,这人说他等不及明天,若您拒不接见,他便要硬闯。”   “他有本事倒是进来啊!我说不见就不见!”   “哦。”侍者带话出去,这次很快回来,“他说就来……”话音未落,有一人影裹挟着清冷光芒自天而降,缓缓落地。来人极是清雅俊逸,一袭青衫,负一柄长剑,周身笼着冰冷之气,叫人不敢亲近。   白染冷声道:“失礼了。”   宁则平看得有些呆滞,一时间忘了言语,久才答道:“不要紧,不要紧。”   他冷笑:“在下倒有件要紧事。”幽光一闪,“碎霜”出鞘三寸,“我一位朋友无端被‘请’至此处作客,请大人行个方便,放他与我一道去了。”   “哎呀呀,原来是仙君之友,失敬失敬。吃过没有?可否赏脸一道用些粗茶淡饭?”宁则平跑了个圆场,偏不给个准话,白染遂抽出剑指向他。这时有人撩起帘子走来,见此情状,愣了愣,而又笑道:“怎么一言不合便要打起来了?”宁则平赶忙躲向来人身后,哼哼道:“仙君救命!”   食尸   “我不过去洗了个手,这会便如此热闹。”墨澄空以扇柄摁下剑身,食指轻点自己眉间,笑道,“刀剑无眼,公子息怒呀。”从身后拉过宁则平,介绍道:“这位是翠忘白氏宗主之子,三公子白染。来来来,大家握个手,有什么不愉快的一笔勾销好吗?”此人身为事端起源,却没事人似得扮演起和事佬,毫无自觉。   仙宗、白家、宗主之子,哇。宁则平脑中飘过这一行字,不禁感慨:几大仙宗驻地他也是慕名去过的,连修士的衣角都摸不到,更别提拜见宗门长者了。今天是什么运气?请一赠一,一来来俩?他蹭去手心紧张的汗,颤颤地伸手,道:“久……久仰仙宗大名。今日有幸得见公子,果真如若天人。今日之事是在下鲁莽,无意冲撞公子,请勿见怪。”   白染收剑回鞘,并无动作,只盯着三人站位,怎么看怎么别扭,索性大跨步迈进二人之间,仍是不理会宁则平伸出的手。墨澄空暗拽了拽他的衣袖,咳嗽几声,方才不情不愿地捏住对方手指,晃了晃,即又抽回手,扭脸不看。墨澄空尬笑几声,推二人入座:“我这朋友少与人往来,也就看着凶,其实人还不错。既握手言和了,便一起坐下吃顿饭吧。”“我不饿。”白染起身,又被他一手拉下:“我饿啊。”自昨日午后起,他就只吃了一碗汤圆。   白染垂下眼眸,轻轻回握住拉他的手,道:“你还说你清醒了。”酒劲上头,当街便能睡死,叫人抬走也浑然不觉。墨澄空没去在意,任由他握着,自顾自地吃菜添饭,道:“醉酒之人满口胡言你也信?”满口胡言么……他眼眸更低,喃喃道:“是吗。”   “你说什么”墨澄空停下筷子,转过来望着他,双眼如孩童般澄澈透亮。“没什么,你试试鞋合不合脚。”亲手替他换上新鞋袜。墨澄空踢踏两下,来回走动几步,微笑道:“很合适。”又向宁则平施礼,“多谢城主大人款待,我二人尚有要事在身,需先行一步。待来日事毕,定当好生拜访。”说罢折扇一撑,踱着步子正要离开。   宁则平席间不敢多说多动,此时却无比神勇,抢在二人前头,躬身以请,几乎要跪下:“求二位救命呐!”   墨澄空一本正经道:“生死自有定数,我等也与你无助。”   宁则平哭丧着一张脸,手指门柱:“我宁某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!恳请诸位听我一言。否则我宁愿击柱,立刻死在这里。”见二人毫不动容,他心一横眼一闭,真就一头朝门柱撞去,将近之时,忽被一硬物狠狠击中,其力之大,竟令他仰身倒下。   仙匿转回手中,墨澄空学着不知谁的口吻,慵声道:“我们修道之人最不待见这套要死要活的。有事说吧说吧。”转头向白染,“援急助义嘛。”   宁则平捂头起身,好一阵才站稳,忍着头痛恶心,低声道:“二位请随我来。”将二人领到内府静室,招呼下人送来茶水点心,吩咐带上门不许打扰。宁则平虽是城主,可府邸却无半点奢靡之气,倒很是朴素雅致。这静室也是名如其实,位置僻静,内部陈设极简,仅有的几件家具均无上漆,保持原木色,衬着四面白墙,略有些清修禅房的意味。案上摆着一只精致三脚小香炉,镂空又雕花,墨澄空掀起炉盖嗅了嗅,入松寒,不同于旁的香软暖香甜,其味冷冽幽淡。“外界传言大人痴迷修道,今日一见果真不假。位高尚自持,难得,难得。”   他正替二人斟上茶水,听闻此言嘿嘿一笑:“仙君谬赞了。外界还有小小一个我的传言?”   “还不少……”墨澄空详述一遍,他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愤然道:“胡说八道!只因我求仙问道就知我庸碌无为啦?还有那什么好色……倾慕美物懂不懂?这叫情趣!情趣!怎么传得如此猥琐呢?”他的确委屈。当爹的把担子一甩,携他娘四处云游去了,他恪守本分,平宁城虽不甚繁荣,但也整治得有条有理。至于好色,他一房姬妾没有,府中除婢女再无其他女子。   “好了好了,谈正事吧。”他长舒一口气,正色道,“想必两位入城时也遇到了严格盘查。城中守卫皆是为我调遣,此番举措,实乃无奈之举。一切皆因半月之前,我家祖坟它……”声音压低一分,“它被刨了。”   墨澄空笑:“这事你得报官呀,我们可管不了。”   宁则平连连摆手:“陪葬物件一样没丢……”“丢人啦?”“也没……没怎么丢吧……”   墨澄空又笑:“你这话倒有意思。没怎么丢是什么说法?难不成掘墓的还偷点胳膊偷点腿?”   他声音又压低几分:“不是偷……是吃。期初我也以为是盗墓的,可谁家盗墓不拿东西还吃尸体的?大大小小十几座坟每隔三天被翻一座,年代久点的啃两下,稍微近的便啃得七零八落的。安排去守夜的精壮汉子也没一个回来。我家几代祖宗都在那里头呢,宁家脸都要丢尽了。法师道士请了一批又一批,没用啊。”   如此看来不是常人所为,或者说,不是人所为。墨澄空问道:“平宁城郊孟府请过没有?”   “还未及请,他们是自己寻上门来的。一行五人,都是男子,要了高价。看着有点本事,可还是没用。话说修士间也分大哥、小弟么?”   形容至此,二人心中已是明了。宁则平口中的孟家修士,定是那招摇撞骗的强盗五人组。可怜他家事不便声张,白吃了这哑巴亏。   “大人莫慌。在下不才,虽学艺不精,好歹也算个方士。再者还有这位——”墨澄空一拍白染大腿,“这位朋友就厉害了。万中无一,天赋异禀,出手便是要命。你知道关键是什么吗?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长得帅。”   “噗”、“噗”,两人未及咽下的茶水尽数喷出,一时间咳嗽声不断。   “哎呀你们一个不经逗,一个不经夸,没定力。”他改盘腿坐,把玩着扇坠上的流苏,“下一次三天之期是何时?”   “就在今夜。”   “好嘞。请大人今晚带些现宰的鸡鸭牛羊,随我们去一趟吧。”他起身伸个懒腰,推门出去,“哪位能领我去客房小憩片刻?”   转角处冒出个老人,笑得慈祥,目光却更多地放在白染身上:“我是宁府管事的,姓刘。二位随我来吧。”   “有劳。”两人随刘管事行至客房,他忽提出客房空置许久没铺被子,请二人稍等。墨澄空挥手表示我困,凑合凑合睡吧,你陪老人家去取,省得人家来回跑。白染倒也应允,跟着就走了。刘管事见无外人,便悄悄问道:“小兄弟,家中人可安好?”   白染本就有事说事,再加上这位老者满脸关切,便如实相告:“祖叔父前些日子过世了,叔父前年受了些伤,其余都挺好。您问这个做什么?”   “啊……没什么。就是同你家长辈有过数面之缘,受过恩惠罢了。”刘管事仍是笑得很慈祥,但当白染提到叔父时,他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悦。这情绪走得极快,他看得不真切,故也没有多问什么。   近入夏,天渐热,也黑得晚。三人上山时天还未黑透,山尖上火红过渡到头顶那般墨蓝,中间夹着星辰点点。三人各提着鸡鸭牛羊肉,装载用的竹筐编得实,也不见弄脏手。将肉筐分布坟园间,三人躲于一旁树丛间,等候掘墓者光临。   宁则平有些不安,毕竟他也不曾直面那东西,但光从守墓人死状便可知其凶残:“就我们三人没事吗?”   白染不语,墨澄空则在给他拍蚊子:“放心。其实我俩来就够了。这不大人您自己说你宁某人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么?带您来长长见识啊。”   宁则平有些想哭,只好识相地闭了嘴。   眼前忽现一道黑影,直奔肉筐而去。左右查看一番,安心坐下点火烤肉。   “这妖怪……好像有点傻气。”宁则平观察半天,给出这么个评价。可巧,正中二人心声。   不管,逮了再说。墨澄空率先跳出,放出捆仙绳将黑影扎个严实。那黑影惊得哇哇乱叫,满地滚。这身量似乎有些不对啊……   “不是小鬼,是个小鬼。”他戳了戳地上的绳子卷,冒出这么一句话。   擒鬼   三人将他围住,宁则平掏出火折子照明,仔细看了看,道:“抓错了抓错了,他只是个半大孩子,并非那些掘墓的妖怪。”   绳子卷也一旁附和道:“小……我只是路过的。好几天没吃东西了,不知道这些肉有主,你们大人有大量,就放了我吧,啊。”   “大人就不怕他是妖怪化的形,用以博取同情的?”墨澄空蹲地上查看火堆,这火怪异得很,非但不需铺垫柴火,还半点灼热感都无,火光是纯粹的幽蓝,合着周围坟堆,倒像一丛鬼火。他起身拍拍手上的土,改去捏绳子卷脸蛋,“谁家孩子大晚上会跑荒山里来,还坐坟堆里吃东西。你看你看,还咬我。牙口挺好,还敢说几天没吃饭?”绳子卷挣扎着起身,用头锤他,气得快哭:“小爷我才没说谎,是你先欺负人!”他蹦蹦哒哒,也不过墨澄空胸口高,长着一张娃娃圆脸,声音稚气未脱,约莫十二、三岁的年纪。   白染捡起丢于一旁、被忽略了的棍子,细细查验一番,又递给墨澄空,道:“此燃物名为‘青烟绕’,各世家宴会中现场烤制食物专用,不是寻常之物。你再辨辨这棍子。”他接过手掂了掂,沿着中段往两端摸索,共雕有九朵莲。棍棒与莲花组合,刚柔并行,他立即想到某修仙大家子,以问道棍法闻名的陵川高氏。高氏以莲为家族图腾,棍上莲雕数量从一至九不等。血缘越亲,莲雕越多。而这小少年所持棍上,正好九朵莲雕。   墨澄空换上一张笑脸,亲亲热热地揽过他,和声道:“这位爷,这棍子是你的么?高易生是你什么人呐?”高易生乃是现任高家家主,问道棍法集大成者。相传膝下仅一子,治家教子均是严厉。高家自他接手以来日益光大,得以与白、冷两家同列修仙界三大仙宗。   方才听那青衫男子言语,他已觉不对。此时更不敢过多暴露自己,故扯谎道:“棍子我捡的。高……那位高先生是谁,我我我不认识。”   墨澄空敛起三分笑,故作惋惜道:“是吗?还以为你是我那位故友之子。可巧我认识棍子主人,不如替你还了吧。”又向白染眨眨眼,继续,“也幸好你不是。我那位故友治家甚严,脾气坏得很,行事又不看情面。要是他知道儿子擅自离家,跑到几百里之外,怕是会当街将儿子打断腿。啧啧啧,你说惨不惨。”“打断腿”三字特意加重音,说给某人听。   绳子卷果真上钩,腿一软跪下哀求:“各位道友饶了我吧!我招,我全招。别把我爹叫来!”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,“他真会打死我。”   “早这么乖不就得了。来来来哥哥替你松绑。”这孩子是真的怕他爹,腿软站不起来,最后还是给拎起来的。“我问什么你答什么,不许撒谎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姓甚名谁,年方几何,从哪来要到哪去啊。”   “我叫高见,下个月满十二。从陵川来,不知要去哪里。”   “高易生是你什么人?”   “我爹。”   “一个人出来的?”好歹是宗门小少爷,身边一个护卫没有,连行囊也无。他眨巴眨巴眼,小声说道:“其实我是离家出走,走一走,不小心走远了。”   墨澄空无奈:“高爷您这是净身出户啊。”   眨巴眨巴眼加挠头:“什么意思啊。”   “除了这身行头和棒棒,你怕是再没什么随身物件了吧。”小朋友,出门要带钱啊。   不好意思地挠头:“第一次离家出走没经验嘛。对啦,我还有几颗‘青烟绕’,一起烤肉吃?”他摊开手掌,几颗蓝绿色丸子躺在手心。   “小孩子玩什么火,没收了啊。”墨澄空将丸子尽数装入乾坤袋,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他拉近高见,弯腰附耳问道:“你这一路过来,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?”见他一脸疑惑,又补充道:“或者遇到什么奇怪的人?”   “有啊。你们呐。”小朋友无比耿直。   他向宁则平问道:“这些东西隔三日必来么?”算算时间,好像也差不多了,却迟迟不见动静。   “我也不敢保证。但之前都是的。”   得快些将他们引出来才好……他看着高见,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。白染似是看穿他的意图,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:“不妥。”   “没事的,我们都在。还有这个……”他取出仙匿,令它认了高见,蹲下身微笑着说:“你帮哥哥们一个忙,我就不向你父亲告状,好不好?”   “好啊好啊。”高见求之不得。   “你一会就站在肉筐边上,用扇子挡住脸。不管听到什么,感觉到什么,都别拿下来。不要怕,哥哥们就在附近。”这怎么听都像哄小孩的话,高见真就信了。或许是两位道友看起来很可靠,又或只是因为,他们与父亲熟识。他独自一人站在坟园中,脸用扇子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见,脚边是“青烟绕”的蓝色幽光,偶有丝丝凉风掠过耳畔脊背,再无别的动静。站了大概半柱香时间,他有些困了,这时,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脖颈,他一下清醒过来。不对,不止一个,越来越多的手朝他伸来,将他围在中心。他们“咯咯”轻笑着,声音仿佛就贴着耳朵。更有甚者还舔了他几下,他几乎要尖叫了。   一道莹白亮光闪过,杀出条路。高见仍不敢撤下扇子,只觉自己被人拎出,搂在怀中,心中惶恐,终于没忍住失声喊道:“救命啊我被妖怪捉走啦!”头顶一个爆栗砸下:“笨蛋,我是你的好哥哥。”墨澄空携他飞到树后看热闹,“快看你白染哥哥打妖怪。厉不厉害?帅不帅?”   他以一人抵数十个,神情自若,剑光如影如幻,对方根本无法近身。厉害归厉害,但高见看清来者面容,想到方才是被这么一群恶心的怪物围着,不由得干呕几下。   “留个活口,有用。”墨澄空掷给他个百灵囊。见收拾得差不多,他招呼高见:“小孩子孤身在外总是不安全。若是没想好去什么地方,不如到这位哥哥府上安歇几日。想他欢迎得很。”   “自然自然。”天又降一小仙君,他宁某人怎会不收,“请教下,为何这位小公子引怪如此迅速哇?”   “你想啊,对他们来说,动物比干尸好吃,人比动物好吃,而人又分不同阶段,最最好吃的便是小朋友啦。”高见的笑脸有点裂。   “对了,还未与你介绍。哥哥我是墨澄空,前头又高又冷的厉害哥哥是白染,旁边这位地主哥哥是这里的城主,叫宁则平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既互通了姓名,有些事我必须向你坦白。那个……其一,我不是你爹的老朋友,其二嘛,我也根本没见过他……哎哎哎你怎么打人呐!这哪里是几天没吃饭的样子,小骗子!”   高见气急败坏,抄起棍子便抡,边追边骂道:“你这个大骗子!我们之间没有信任可言,再没有啦!”   旧人(上)   堂堂大宗门公子被个不知底细的浪荡哥儿摆了一套,心里自然不爽,可气又不得不与他同挤一屋。不过好歹是张床,总比桥墩、荒地舒服。堂堂高见高小爷自不会与一混账大人计较,他本打算先装睡,待到夜深人静之时,偷……呸,借点钱跑路。此次离家便是厌倦了被管束、被限制的生活,若一直和他们待着,那又有什么区别?反正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总觉得他小孩子家不懂事,应老实在家接受长辈管教。他爹如此,那三人虽然没什么表示,但从第一眼见到他时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中可以看出,亦是如此。   他轻轻叹了口气,翻个身,正对上墨澄空的睡颜。他均匀地呼吸着,长睫时而微颤。即便他陵川高家人杰辈出,不可否认,这是张极好看的脸。对着这样一张脸,他几乎生不起气来,反倒萌生出摸上一把的念头。还未触到脸颊,他忽然醒悟,并在心中狠狠鄙视自己何时竟如此花痴。这时,墨澄空也正好睁开眼睛望着他,叫他这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,只好尴尬解释道:“刚才你脸上有只蚊子。”对方并没有理会,双眼无神地盯了一阵,又闭上眼翻身睡去。   高见重拾起装睡借钱逃跑计划,无奈入戏太深,装睡装到隔天清晨,婢女请他起来洗漱才不情不愿地下了床。三人早到,却是等到他来才传用早膳。他晃荡着双腿,慢条斯理地处理油条包子,出走这些天来,这是第一次能正正经经吃上顿饭。昨天的事讨厌归讨厌,此时更多的是感激与温暖。   墨澄空坐他对面,满脸犹豫似乎在酝酿着什么。估计是要跟我道歉吧。他喝下一勺白粥,暗自发笑。这人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嘛……   墨澄空正色道:“大人不记小人过,我原谅你了。”   “噗!咳……咳……”猝不及防的一出惹得他一口粥喷得干干净净,伏在桌上咳嗽不止,颤抖着指着墨澄空道:“你你你凭什么原谅我!”   自觉有些不对,忙改口:“我那儿对不起你了?”   墨澄空扳着指头数:“拿棒子敲我、半夜磨牙、说梦话、抢被子、踢被子……”   “你闭嘴!”就连白染都饶有兴致地停下碗筷旁听,高见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。这人果然讨厌,哼,差点让他那张无害脸给骗过去了!   “啧啧,有错不让说,脾气真大,还没礼貌。恐怕只有高宗主能降得住你啦。”四人往静室方向去,墨澄空双手往脑后一抄,随口便是调侃。   高见身形明显一晃,仍逞强道:“少自以为是了,你们连我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……”在高家只有亲故、要人能见家主,再者便是其余两大宗门,也皆是长者、宗主一类人。而眼前这三人,一个明显毫无灵力并非修仙人士,一个灵力不高却难以捉摸,另一个……昨夜过于慌乱,以致他都没好好端详过白染,只记得他剑法凌厉又十分漂亮。现在看来,这人虽不多言语,但一身修为之高,是他前所未见的。又是个捉摸不透的……先前的判断似乎站不住脚了。   “我是不知道啊。白染你呢?”墨澄空朝他挤眉弄眼,他只当没看到,如实说道:“在翠忘山上曾有数面之缘。”   “也算相识了。哈哈高爷您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高见一脸的“懒得理你”,脑中却想起一件事。早该联想到的!他就是白染,每回父亲恨铁不成钢、教训他时,总拉出来举例的世家模范。传说中,别人家的孩子。也就是因为每回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,昨日互通姓名时才没记起来。他一向对此类模范子弟不以为意,今日得见本尊,竟意外生出钦佩之情。   “怎么不说话。吓傻啦?”墨澄空用扇柄敲他。   “你可闭嘴吧。”他再拾起借钱跑路计划,推开房门,朝三人道,“你们自己去吧,那妖怪怪恶心的,审问我就不参与了。”也不顾他们回应,关起门佯装休息。墨澄空的钱袋放得随意,就压在枕头下,露出两条穗子。他念叨着“有借有还”、“有借必还”,一边寻思着要不要留张借条。两指抽出钱袋,鼓鼓囊囊,却轻飘飘的。他本意是借用一些,便解开绳结伸手往里掏。钱没摸到,倒是掏出个别的东西。   状如鬼魅,凄厉惨叫,不是昨晚那只活口是什么?“哇啊啊啊!”百灵囊脱手而出掷在地上,活口从半敞的袋口爬出,速度极快地向他扑来。   “打扰了。”白染一推门进来,便被扑个满怀。高见挂在他身上,紧紧环住他脖子,活像猴子爬树。到静室方才发现百灵囊忘带,特回来取,不料活口竟逃了出来。他动动手指,赶在他逃脱前布下禁锢术,再抄起百灵囊将其收入。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干净利落,高见还未明白过来,便被托放在地。眼前一晃,白染已携百灵囊离开了。   “等等,我也去。”他已无暇去想什么逃跑大计,只想追随这道身影,成为他这般强大的存在。“师父,等等我呀。”白染脚步一滞,明显是听到了。   墨澄空笑道:“什么时候的事,居然背着我偷偷建立这种关系。”   白染无奈:“我不知情。”   一直以来都是接受家里安排的事物,此番是他自己选择奋斗目标,怎叫他不兴奋?高见斟上一杯茶,有模有样地送到白染面前:“我想成为您这样的人,求您别嫌弃,收下我吧!”   “且不说我尚在修行,资历不足无意收徒,我于问道棍法不甚了解,如何教你?”   “你呀就是太古板。谁规定师父只能教徒弟武艺,修行之法、立世之道哪个教不得?”高见本有些沮丧,哪知墨澄空开口,破天荒地竟是替他说情,不免心头一热好感骤升,“特别是这礼仪规范啊,这孩子学的礼仪像是被狗啃了一样一点礼貌没有……哎你看,还瞪我。”不咬你算是给情面了!这人总是正经不过三句话。他算是彻底领教了。   半推半就之下白染真就接了茶,受他三拜。高见也是一时起意,未想真能如愿。过程简略得如同小孩子过家家,可他却是真心实意认他为师。   “嘤嘤嘤……嘤嘤嘤……”四人光顾着拜师事宜,将百灵囊晾在一边。里边那位不安分地蠕动着,发出女子啜泣般的声音。   “去吧矮见,把他放出来。”墨澄空拿他身高名字做文章。高见哼哼道:“我还小,不跟你一般见识。你都多大了,才是长不高那个呢。”说着抽开系带往地上一抖,赶忙钻到白染身后藏好,只探出半个头。   为方便审讯,静室门窗均以黑布遮掩,布置得极暗。活口被施了禁锢术,侧躺在地如同死尸。发如枯草,脸部烂得七七八八,所有□□在外的皮肤均是腐烂流脓,双手却惨白干瘦,指甲漆黑如墨。勉强还是个人形。墨澄空上前握住他的手腕,细细探查,边探边对众人说:“白公子好手气,捉回来一位姑娘。可这位姑娘不会说话,不妨试试能不能写。”   白染会意,解去她手上禁锢。宁则平寻来纸笔,墨澄空则安抚道:“你不用怕,我们不会伤害你,只想知道一些事情。”确实没什么说服力,毕竟昨晚才当着人家面杀光了她的同伴。将笔递到她手中,她没有抗拒,费了好些力气才能握紧,就算会写字,这个状态下也使不上力气。   墨澄空想了想,道:“这样,我们换个问法。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。是便点头,不是摇头。若是说谎,便把你丢到外面晒太阳。”她花了些时间来理解这段话,而后缓缓地点了头。   “你与同伴都是一同行动么?”点头。   “平宁城郊孟府,白应之死你可知?”点头。   “是你们鬼族做的么?”她思考一阵,点了点头。   “你和你的同伴可有参与?”摇头。   “你可知他们带走了什么?”她停顿更长时间,摇了摇头。   “你们是被故意放到平宁城里来的?”点头。   “那么……是谁?是谁在命令你们?”问出这个问题,墨澄空自己也觉得好笑。这根本无法用“是、否”来回答,但他真的太想知道了。鬼姑娘沉默了一阵,忽然爆发出骇人的尖叫,握笔的手疯狂的涂抹地上的白纸,线条扭曲可笑,却尽可能集中,形成个粗略的圆。最后她将笔朝白染身上一丢,瘫软在地,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。   “她好像很生气啊……”高见低声道,生怕引起鬼姑娘的注意。“师父,她是不是还在生你的气?”   “你这不是废话嘛。小伙伴全被杀了,换你气不气?”墨澄空本能地反唇相讥,捡起那张好似乱涂乱抹的白纸,陷入深思。鬼姑娘明显是知道什么,并且是想要告诉他们的。她画的,究竟是什么意思?   高见轻手轻脚地摸到他身边,悄声问道:“难道不怕她说谎吗?”   “放心。”墨澄空勾起一抹笑,“她怕晒太阳就跟你怕你爹一个程度。”再看她身上的伤口,鬼族人没有吸食他人精气修为,自己便会腐烂致死。想来她的主人本就打算用他们一次,死了也不可惜。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大致如此吧。   高见此时无心与他斗嘴,很是好奇他诊脉之术。墨澄空笑道:“想学?我可不收你。这是祖传的手艺,一来你没这天分,二来恕不外传。”   他很想辩驳几句,可就在这时一人慌慌张张撞门而入,阳光涌进房内,激得鬼姑娘尖叫着两手乱抓挣扎起身。高见往墨澄空身后一躲,大气不敢出。   “谁让你进来的?快关门出去!”宁则平喝到。   “大大人不好了!刘管事他……他死了!”   旧人(下)   “你、你说什么?”方才呼喝的怒气仍凝在脸上,宁则平极力掩饰声线中的颤抖,宁愿相信是自己听错了。下人以为他没听懂,便详细解释一遍:“今早厨房的找刘管事领这个月菜钱,左右寻不到,想着今儿个初一,指不定他还在祠堂拜祭老祖宗。往那一去,见老先生已是具尸首了。死得那叫一个惨呐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宁则平一拳叩在门框上,指关节握得发白,身形不住地颤抖。他平日待人说话一向斯斯文文,就连下人也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,着实唬了一跳。有较为年长的下人闻声而来解围:“这小子进府没多少时日,不太懂事,大人您……”在府里稍有些年头的侍女、下人们都知,老城主事物繁忙,城主自出生起便由刘管事护持陪伴,于他而言,除却多年主仆情分,更多的是近同祖孙之情。   “无事。”他转身向三人,苍白的脸上扯出一点笑,“你们接着忙,我……我去看看,失陪。”双眼通红几近滴下血来。   脚步声渐渐消无,白染重扎紧百灵囊,淡声道:“想去就去吧。”墨澄空收好图纸,满不在乎地一笑:“是你想去吧。”却是一手牵一个,拖着一大一小两人一道前往祠堂。   眼前景象有几分熟识。墨澄空回看白染,白染也正好看向他,神情是一样的略有所思。刘管事尸身以跪姿被放置于供桌一侧,低垂着头,一副忏悔的样子,周身散落着一些牙齿,黏糊糊地沾着血迹。宁则平两手交叠伏身跪倒他膝前,呜咽之声断断续续传出。   “相比之下,你们家倒是看得开。”还未等他动作,白染已将宁则平扶到一边,低声回应道:“修道之人本应参透生死,看淡别离。”   墨澄空伸手探向刘管事脖颈处,颈椎已被捏断。轻手扶起他的头,双眼只剩两个空洞;嘴角渗血,掰开一看,里面空无一物。除此再无外伤。怎么看都像是一桩残忍凶杀案,凶犯对其恨之入骨,以致将其挖眼拔舌、折断脖颈。可他身影似乎比初见时干瘦许多,执手一辨,墨澄空眉间紧蹙,心下一沉。“老先生死前被吸干了精气,且失了魂魄。”与白应死状相似。下意识地顺他朝向望去,竟也是对着厅中一处。只是巧合么……   白染面沉阴沉几分,向旁侧问道:“有无其他伤亡者?”围观者面面相觑,有一人自愿帮助清查人数,许久后回来,边大喘气边道:“府中上下均问过了,再无第二人。蹊跷事倒是打听到一件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“一兄弟起夜时瞧见刘管事屋外雾蒙蒙的,可昨夜分明没起雾哇……”  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每人耳中,对白、墨二人却是有如万雷轰顶。早在辨手作判时二人已认定此事与鬼族难逃干系,哪知与白应之死更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:浓雾、祠堂、跪姿、凄惨死状……本以为是单纯的鬼族杀人吸□□气以保自身,可放着大批精壮男子不害,反倒找上个年迈瘦削的老人,以及这极其相似的死亡场景,令人不免心生联想:对方目的明确,就是冲着刘管事而来。   “小兄弟,家中人可安好?”   “啊……没什么。就是同你家长辈有过数面之缘,受过恩惠罢了。”   老者生前话语忽然清晰起来,在白染脑中回荡。这位刘管事究竟是何人?是否与我白家有关联?若是如此,极有可能也卷入了当年事件中。   再看墨澄空,已然一副要到刘管事房中探个究竟的样子,高见虽不明所以,也嚷嚷着要同去。尽管事不关己,好歹现在吃住皆在此,宁则平对他也不错,于情于理,总该尽点心力。他毫不客气地迎上墨澄空的目光,等着对方一句“小孩子别多管闲事”,好顶回去。结果并不如他所料,那人微微一笑,招呼他快些跟上。   “我也去。”宁则平双手钳住座椅扶手,勉强支起身来。他脸上犹有泪痕,语调柔和坚定,眼神却明亮得似要迸出火星:“不论什么妖魔鬼怪,我都会将他揪出来。然后,杀了他。”   刘管事房间所在不远,推开门,一股陈旧腐朽气味扑面而来。这位置阴凉爽快,只是采光不好,四扇大窗还都拉上厚重布帘,即便是白天,屋内也是昏暗至极,对于一位老人来说非常不利于行动。拉开帘子,点上十来根蜡烛,方才真正能看清屋中场景。高见想开窗透气,却发现每扇窗户均从内部被死死钉住。“布帘是近来才装上的。爷爷一向怕热,这都入夏了,怎会把窗封死呢?”宁则平不得其解,只好将希望转寄白、墨二人。   墨澄空正四处探查。与白应一事不同,刘管事遇害房内整洁干净,无任何打斗痕迹,地上更没有什么大坑。且据下人清点,并无丢失任何物件。他取出空白符咒,咬破手指画上一只眼睛,贴在自己额前,东翻西看又查一遍,迟疑一阵,道:“按理说即使我灵力不足,我的血也不该失灵。或许真就如此平静吧。”   白染腰间倒不甚平静。自一入屋,鬼姑娘便频频异动,嘤嘤不止,百灵囊扯着白染就要往门外去。“她在害怕么?”高见见状自言自语道,随即又想到什么似的,向众人说,“老爷爷把窗户封上,还拉上帘子,是不是也因为害怕?”   乍一听是童言童语,想来又不无道理。这么一来,刘管事早有预感鬼族人会找上他,明知躲不过仍试图挣扎。而前来杀害他的,十有八九是鬼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。光凭一丝残留气息也使得鬼姑娘惊惧无比,尖叫逃命。说不定便是背后操纵者。   院中传来一阵阵惊呼,几道青灰色人影从天而至,为首中年男子面容温润,施礼笑道:“抱歉,我与两位侄儿叩门许久不见应答,这才擅自闯入府内。”白染闻声走来一看,果真是叔父与二位兄长。显然双方都未料到会在此碰面,皆先愣了神,再相互行礼。白樱率先开口,打趣道:“这才几日未见,孩子都这么大啦。”一时间咳嗽声、嗤笑声齐响,高见见白染面红语塞,急切跳出解围道:“师父也是父,没毛病,没毛病。”   “哈哈,这小鬼有趣。一股机灵劲倒像澄空那时候。”   “叔父怎会到这来?”喜重逢之余,白染仍不忘提出疑问。   “是父亲要我们过来保护刘老先生的。不止这里,还有淮阳白循兄长处。就近便先来此地。这位刘老先生当年在白家服侍过父亲,算是一位旧人。怎么了?”见其余人神情有异,他不禁问道。   “诸位,来晚一步……”宁则平嘴角噙着笑意,眼中混沌无神。   暂别   “唉……”   听完大致经过,白衍也不知该说什么以表劝慰,几番情绪涌上心头,只化作一声长叹。那日运棺回翠忘并向父亲道明原委,老宗主虽面如死灰,却是不肯透露有关当年之事一字。“这一天终于是来了。做错了事,总要有人承担。”老宗主感慨了这么一句,便赶他三人下山去往平宁城与淮阳。“能留住甚好。万般皆是命啊。”   还是来迟一步……   “这屋子确无不妥。”他细致检查一周,给出与墨澄空相同的结论。比起白应屋中混乱狼藉,这一现场似乎平静得有些反常。杀死刘管事的手段,相比之下也是温柔得多。“对方清楚这里没有他们要的东西,杀人完全是为了报复。再有……”为顾及宁则平情绪,他特意压低声音,道,“对方对其恨意不深。当年之事若他参与,应只是个小角色。尸身摆放场景相同或许不是巧合。跪姿是为了忏悔,地点在祠堂……”他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要么意在向自家先祖忏悔,要么当年之事……便是发生在这祠堂之中。”   几个后辈初见这场景,也隐约有些想法,听叔父一分析,原本朦胧的想法倒也清晰完整起来,皆沉默着思考当年之事,企图还原当时情景。悬在白染腰间的百灵囊不合时宜地躁动不止。   “她她她是不是想出来呀?”起先聊的他听不懂,这会又集体保持沉默,横竖都是帮不上忙。高见深感无聊,也只能闭嘴一边待着。他虽然不喜欢鬼姑娘,但责任感高于恐惧,有必要发言提醒众人。况且他真的很想插上句话。   众人如他愿纷纷收了思绪,目光集中于白染腰间。白染轻拍了拍百灵囊,试图安抚鬼姑娘,而她却愈加躁狂起来。   “里面装着什么?”   见兄长伸手讨要,白染与墨澄空交换眼神后解下袋子递上,道:“昨夜逮住的小妖怪,鬼族人。”   “哇,我还不曾见过鬼族人呢。她这般痛苦,不如放出来看看究竟想做甚?”这位兄长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,也挺叫人头疼。   “这……”白染有些犹豫,高见则是随时做好藏身准备。   “别担心,跑了我再帮你们逮回来。”白樱说着抽开系带,一条人影急速挣出,跌落在地。她脚上仍有禁锢术,用手也是爬得飞快。她想逃离屋子,一近门槛便被强光逼得尖叫后撤。待看清屋内情况,她竟哆哆嗦嗦爬回墨澄空脚边,扯着他的衣角仰头望着他,脸上写满惊恐,而后凄厉大哭,拽着他往前。   墨澄空不明何意,只道她是害怕想逃,便由着她扯,心思仍在白家往事上。   身前那人心不在焉,身后又有白樱撑着百灵囊要收她进去,鬼姑娘一时恼怒愤恨,拼尽全力纵身一跃出爪拍至墨澄空胸口。墨澄空下意识以手相护,手背处瞬时落下数条血痕。震惊多于疼痛,看似温顺的鬼姑娘在此时失控伤人,是本性难移死前挣扎么?还是……   他想不明白,想揪住她好好问一问,即便她不能言语,能点头摇头已足够。这其中必有隐情,他到底忽略了什么?   在他愣神片刻,鬼姑娘飞速爬向房门处,爬出屋外,爬进阳光中,尖叫、扭曲、死寂、灰飞烟灭,也是瞬间之事。她不想死才跟着同伴食尸害人,此刻赴死之心又是如此决绝。墨澄空站在她化灰消失之处,怔怔地望着手背上的血痕。阳光很好,晒得他头皮微微发烫,而他心中却爬过阵阵凉意,久不能散。   *   夜凉如水,月色清冷。宁则平翻覆难眠,遂披上件袍子独自出门散步。整座宁府经白日一场折腾,现也已落入深梦,余留寂静。夜风上身寒,他拉紧袍子,不觉又行至刘管事屋前。人去屋空,不见一丝灯火,就隐于一片阴影中,透着几分诡异。他宁某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,呵,其实不然。他胆小得很怕事得很,但在他害怕大哭时总将他揽于怀中、温言抚慰之人,再不会出现了。“您走得太急啦,还未见我独当一面繁盛平宁城,还未见我娶妻生子,还未卸下担子悠闲度余生,还未让我尽到孝道好好报答……您走得太急啦。”眼眶再也无法承受泪水蕴盈,他独立黑暗之中,无声淌泪。天地之大,仿佛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。   “嗒嗒”脚步声由远及近,在静夜中尤显响亮,似是刻意令他听见。宁则平低头拭泪,回首见来人,暗暗有些吃惊。那人提灯照清面容,竟是白染。   两人并排坐于屋前石阶上,宁则平知他不喜生人接近,特隔开些许距离。轻声笑道:“白公子碰巧路过?”   白染仍是淡淡的,表情、声音不带半点情绪起伏:“嗯。正好遇到,聊聊也好。”   宁则平讶然:“还以为你讨厌我呢。”   白染道:“起初是。”   宁则平又笑:“我们能聊些什么?同情?慰问?我真的还好,你们不必觉得有亏欠。毕竟出了这事大家都想不到的。”   白染沉默片刻,道:“事情发生时我们就在府中却未能察觉,真的抱歉。”   “早说了你不必如此。这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复杂,不是么?其间牵扯到的人、事连你们都不清楚,我又能怎么办?只好认命啦,认命啦。”灯火跳动闪烁,映着他的脸也忽明忽暗。他不再笑了,幽幽叹了口气,“我只是觉得难受。那时候我还小,我爹除了忙还老爱往外跑,经常见不到面,他也不太过问我的事,久而久之,竟是疏远了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因为身份悬殊,大家都不愿也不敢搭理我,只有爷爷陪着我吃饭、玩耍,教训外边欺负我的坏孩子。   但只要我抱怨爹娘,他又反过来教训我。日子过得太舒坦,总会忘记些重要的事。我一直视这种陪伴为理所当然,老觉得人生很长,时间足够,不急于一时,却忘了爷爷是不能永远陪在身边的。我还未尽到孝心,还未返还陪伴,甚至没有好好道别,他便离我而去了。我难受后悔,我只恨自己。”   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完,宁则平紧揪着一天的心轻松下来,困意顿生。“难为你听我絮絮叨叨。”   白染安静听他说完,才道:“尽管我无法真切体会到你的痛苦,但这份心情我多少能理解。”   宁则平眸中水光闪动,深吸一口气,什么也没说,什么也没问。两人于无边夜色中静默,各自思念着一路陪伴呵护自己的人。半晌,白染又开口:“府上之事将由我叔父兄长接手,我与澄空明日即启程去往淮阳伯父处。无论如何,我们会找出真凶,给叔祖父、老先生一个交待。”   “这么着急吗?”话脱口而出后宁则平又一拍脑门,“也是,当时你们便称有要事在身,是我死缠烂打求两位留下的。那……后会有期?”想起初见时心不甘情不愿的“握手言和”,他玩笑似的伸出手,不曾想白染不多犹豫地伸手相握。   “后会有期。”   *   回房时路经白衍屋前,灯仍亮着,他迟疑了一阵,叩门的手滞在半空。未等他作出决定,叔父倒先开口:“站着做什么,进来吧。”   白染循礼数敲了敲门,道声“孩儿进来了”,方才入内。白衍坐于案前,铺开一卷白纸,正往上添着什么,见他进来,搁下笔,微笑温言道:“明早赶路,还不休息?”白染不回话,直盯着他看,神情有些不对劲。“不高兴么?过来。”白衍朝他招手,两人紧挨着坐下,上下打量他一番,笑道:“阿染长大了。几年前你才到我这。”他指了指肩头,“小时候总怕你养不活,现在又高又结实,我心甚慰啊。”照旧摸了摸他的头。   白染捻了捻腰间银珠,侧过身揽住叔父肩背,斜倚着头枕在他肩头。白衍微怔,一丝笑意攀上眼角,轻拍他手臂道:“想家啦?这么大人了还总跟个孩子似的。长辈们都称你稳重、有担当,谁又知你黏人怕孤单、偶尔也会撒娇。”   他满脑子都是宁则平说的“日子过得太舒坦,总会忘记些重要的事”,叔父还说了什么,他一句也没听进去。   临走时白衍卷起案上白纸递给他,道:“一些整理,你带去给澄空也看看。”   “嗯。”白染行礼离开,往高、墨二人房中去。还未接近便听得争吵声,房门大开,唯恐旁人不知发生何事。他随手掩上门,屋内人见是他,止了声音,眼神来往却互不相让。   铜盆掀翻,水流满地走。高见袖子高高挽起,双手环胸,扭头撇嘴。墨澄空坐在床沿,裤腿高挽至膝,两手往身侧一撑,歪头看着高见,一脸挑衅。“这次又是为了什么?”白染揉了揉眉心,拾起铜盆摆好,抄起架上麻布蹲身擦地。   “师父,我来吧。”、“白染你起来。”两人同时发声,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,又各“哼”一声转头别处。   高见道:“他欺负人。看他手伤了我好心好意打水为他洗脚,他非但不领情,还溅我一身水。”   墨澄空声音压他一度:“讲道理嘛?这么烫的水,要不是我躲得快,脚都熟啦。”   怒火一触即燃。白染无奈地看着二人,独身老父亲带俩娃般的心酸感划过心头。他弯腰拍拍高见,道:“今后记着,好心别办坏事。再去打盆水来。”尽管不乐意,高见仍是“嗯”一声,在墨澄空得意的注视下愤然出门。白染收起一脸温和,又冷言道:“你也是,他做得不对,好好说便是,吵什么。”抛过麻布给墨澄空,“把地擦了。”   “哎。”   高见提水进来,倒进铜盆,拉过小板凳刚要坐,忽被白染两手托起。“我来吧。”他从怀中取出纸卷示意高见代为传递,挽起大袖,试了试水温,道:“可以了。”强按下墨澄空的脚,拂水轻抚。墨澄空展开纸卷,纸上所绘为一祠堂内景。正厅东南角绘着一人,面部、躯干标有红点,供桌旁也有一人,面部标有红点。   “这是两起事件尸身站位与受伤分布。”见高见一旁伸头探脑似乎很感兴趣,墨澄空大大方方递过纸卷给他,并就每一处作了解释。高见听得入神,不由得往他身边凑了凑,场面和谐得仿佛方才争吵的是别人。   白染不得不出言提醒:“高见,明日我与澄空便要动身前往淮阳,是否顺道送你回去?”   “不,我要跟着你们。”高见挽住墨澄空胳膊。   “对啊,哪有刚收徒弟就给人送回家的道理。”墨澄空顺势一揽。   两人兄弟一心,一致对外的气势,让白染有种他是拆散二人的大恶人的错觉。   为父   晨起拜别众人,三人自出了宁府,便时有目光追随。此时晨光稀薄,层云密布,透不出太阳光亮。空气沉闷,路人行色匆匆,却仍有不少人驻足注视三人。即使混入赶集人流,也是十分扎眼。白染牵回流风回雪,城门处,两人各自上马,他向高见伸手:“上来吧,回雪稳重些。”流风不甘示弱地原地扬蹄长鸣,险些掀翻墨澄空。   墨澄空拽紧缰绳惊魂未定:“其他的我倒可以辩驳几句,对此我无话可说。”   高见不多考虑就要把手递给白染,身后传来熟悉声音,叫他僵在那里,久久不敢动作。“高见,你原来在这。”   白、墨二人循声望去,一队人马衣容华贵,皆是身负长棍,向三人逼近。为首男子飞身轻踏几步,稳落至三人面前。白染紧随着翻身下马,施礼道:“晚辈白染拜见高宗主。”   “你爹啊?”墨澄空压声至极低,问道。高见不做声,紧攥着衣角,双腿不住地打颤。   “嗯。”高易生淡淡回道,目光紧盯着高见不放。“怎么,有胆子逃家,这会连父亲也不认了?”   高见缓缓转过身,“扑通”跪下,低声唤道:“爹……您怎么来了。”   “你还有脸问?”高易生背过手取下长棍,于手心处翻转,金光熠熠,压于高见左肩,他身子随即一歪。“先回去,这笔账慢慢再跟你算。”   父亲管教孩子,外人极难插手。墨澄空爬下马,与白染相顾无言。   “我……不回去。”高见低着头,艰难吐出几字。   “你说什么。”高易生有些吃惊。儿子第二次忤逆自己心意,他很是头疼,下手力度加重几分。   “嘶……”高见倒吸一口凉气,一手撑住长棍,竟勉勉强强站了起来。“我既拜了白公子为师,学不到东西是不会回去的。”   “呵……呵……笑话,你说拜便拜,放眼我高家良师无数,哪个比不过他一个外人?”他倏地抽回长棍,高见一个脱手前倾,几乎倒地。白染扯住他手臂,往自己身边拉,道:“小公子年纪尚小,确实不适于外界奔波。晚辈无德无能愧为人师,宗主若不乐意,只管好好地带他回去。若是要打要骂,恕晚辈无礼,他既叫我一声师父,我便不能袖手旁观。”说着一手按住碎霜,随时待发。   “白染,我念及你是后生中的佼佼者以及敬你白氏一门,不与你动手。你若执意插足我家事,莫怪我以大欺小。”高易生以棍撼地,惊起周身一片。头顶是黑压压的天,身后是闻声而来的过往行人,面前是面色铁青、一脸暴怒的父亲,身侧是满面寒霜、语气冰冷的师父。高见权衡再三,一步步向父亲挪去。墨澄空似乎是看花了眼,否则怎会从高易生眼中见到一闪而逝的欣喜?   “父亲,我决意要与他们同行,断不会回去。”说着跪下磕头,“逃家是我不对,但我真受够了活在您们的安排之下,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。这是我第一次替自己做主,望您成全。”又磕一个响头。   “信不信我当街打死你。”高易生握棍的手颤颤发抖,一字接一字从齿缝中逼出,伴着长棍落下,他只觉眼前发黑,索性闭上了眼,“逆子,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吗?!她拼死将你生下来,你却这般忤逆犯上,早知当初掐死你算了!”   白染本要出剑阻止,听到这些,对应自身,心中一阵刺痛,僵在那里。墨澄空快步上前,似是不经意间紧握了下他的手,松开继续往前。   长棍又次落下时忽然受阻,高易生睁眼,见一俊美青年仅凭一折扇便将他全力挡下,恼怒之时却暗生出一点庆幸。青年撑扇轻摇,笑道:“高宗主息怒啊。整套棍法使出,这孩子就真给打死了。”   他扶起高见软绵的身子,令他贴着自己站住。又道:“高见是个好孩子,让他出来闯闯,能学到的准比深居苦读来得多。您别担心,有我们在,必不让他学坏受伤。您信不过我,还信不过白染公子么?”   高易生张口欲辩,却见高见回复些精神,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,声音极虚:“爹……爹……孩儿不孝,您……您等我回去了,再好好……好好向您赔罪。”而后身子一软,栽到墨澄空怀里,昏了过去。   “告辞。”墨澄空眼中闪过一丝凶狠,横抱起他上马,语气十分不悦。   白染上前行礼,也是要告辞,却被高易生出手阻拦:“小兄弟,借一步说话。”   两人至一人群盲区,高易生俯身行礼,道:“方才高某心急,言语上多有得罪,望小公子不要往心里去。”   白染忙扶起他,语气平缓几分:“高宗主言重了。爱子心切乃人之常情,但爱之不以情理,恐适得其反,易酿祸端。啊,晚辈妄言了。”   “无妨,你的话在理。亡妻遗下一子,若不育他成人成材,我又有何颜面面对妻在天之灵。是我操之过急、教法不当,可,这么大点孩子孤身在外,我怎能安心?”他解下包袱,取出一只小锦盒及一纸袋糕点,交给白染,“他挨了几下棍子,想必不会好受。盒中是我高家治愈棍伤灵药,请一定给他服下。过两日便是他生辰,这袋莲子酥怕是等不及亲自给,也请代为转送。”   他再次郑重一拜,道:“我儿暂且托付与你,若有麻烦之处,请多担待。日后有任何需要,只管找我高某人,定当在所不辞。”   “身为师父自然会护他周全。不过高宗主这阵仗,仅是来寻小公子的?”白染收好物件,不免多问一句。   “这……确有其他原因。告知你也无事,高某此行是为彻查鬼族一事。”见白染面上并无惊讶,断定他已有所耳闻,故更不顾忌,道,“不瞒你说,近日来,陵川境内频现鬼族行迹,民众已是不堪其扰。”   *   墨澄空带着高见同骑,流风也是难得的老实,踏实踩着步子,走得很稳当。   “高宗主找你说了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不过是些父亲托子时的嘱咐罢了。”从方才起白染便有些神游物外,高易生对子之情的深藏隐忍,令他不得不去想自己的父亲,同样的严厉冷漠下,是否也藏着别样柔情呢?云中滚动着几声闷雷,过后便有豆大雨点狠狠倾泻,打断他的思绪。三人此时处于一片荒地,周围既无密林遮挡也无村舍农家。他轻夹马腹,催促墨澄空快走。墨澄空松开外衫掩住高见,策马迅速跟上。   跑了十余里路,眼前现出一座庙宇,除外再无其他建筑,两人别无选择。这是座破庙,看似荒废多时,内有杂草丛生,积灰厚重,所幸顶部完好,可暂时用于避雨。   白染三两下收拾出一方净地,取出袍子铺好,喂高见吃了伤药,轻轻放下让他好好休息。墨澄空拾来几片干柴,生起火,烤衣服暖身。火光跳动,映得两人的脸也是明亮一片。庙外雨势愈加凶猛,墨澄空一边赏雨一边赏白染,伸手朝空虚托,笑道:“此处应有一碗虾仁蛋花粥,不要葱花不要芹菜。”   白染对他微微一笑,即又回复冷漠神情,陷入深思。   墨澄空挨着他坐下,执起他一只手抛着玩,温声道:“午前见你神色不对,严父幼子,想到你父亲了是不是?”他扳过白染身子强迫他看着自己,学着白衍语气,正色道,“阿染,要体谅你父亲的难处。你娘亲若泉下有知,也会希望你如此的。”绽开温柔一笑。   提及母亲,触及白染心底一角柔软,遂覆上他握他的手,轻声答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“爹……娘……我、我好难受……”身侧传来痛苦呻|吟,高见扭动着身子,小脸惨白,狂汗不止。探他额头,烫手得很,想是挨了一顿打体虚,再又淋了雨导致高热。可这荒郊野外,哪里去请仙医?   白染握着他的手,传送些灵力与他。病情似乎已稳定,高见却仍是躁动不休,哭着喊着叫痛,要爹要娘。   “这对父子间的羁绊,我也看不懂了。剩下的交给我吧。”墨澄空颇为无奈地笑着,怀抱起高见,拍打他身侧,动作轻柔,口中念叨着:“爹在爹在,孩儿莫怕。”冒充他人父母一事,果真是一回生二回熟,无论是抱姿还是安抚话语皆是娴熟,并无违和。   起初高见还有抗拒,不久便沉溺于温柔的拍打手法以及一连串“乖哦”之中,紧紧依偎在他怀里,小声啜泣。扮演父亲的也乐在其中,眼底尽是慈爱温和。   这两人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呢。白染并不想深究,他用树枝拨了拨火堆,又添上几片柴火,让它烧得更旺些。   *   庙檐一角还在“滴滴答答”地淌着水,庙外铺着一地稀泥烂叶,雨已是停了。东方呈现一片青白之色,一轮红日隐于晨光中,投射下道道金辉。身旁火堆已熄,缕缕青烟飘摇。墨澄空迷迷糊糊醒来,只觉身子沉重,随手一摸,才想起高见还窝在他怀里,此时睡得正香。   即便铺了袍子,睡了一夜地,仍是手脚酸痛,浑身乏力。他只记得哄高见哄了足一夜,到后面自己也乏了。至于两人怎么睡到袍子上的,他一点也不记得。只依稀感觉,身下硌得慌,脑袋却枕得很舒服。   墨澄空撑地起身,让高见枕在他腿上。待睡意驱散,睁眼环顾四周,白染不在。一大清早的,他能去哪?   “别是撇下我俩自己跑了吧……”他嘴上打着哈哈,心中不免胡思乱想,一阵失落。   “醒了?”一道颀长身影跨入,白染拎着一袋子东西进来,一样样取出摆好:三只瓷碗、一个铁盆,盆里装着一些米。早起不见人影,竟是“化缘”去了。“御剑许久才找到一间农舍,屋主人东西也不多,我只换来这些,将就煮点稀粥吧。你笑什么?”   “有的吃,高兴呗。你坐下休息,我来煮。”墨澄空笑得更欢,双眼弯成两道月牙。   白染坐下没多会,脑中忽然闪过一件往事,腾地起身,夺过锅盆,道:“还是我来吧!你我倒罢了,高见还小,承受不住。”   “嘿你嫌弃我的手艺啊?”墨澄空伸脸至他面前,质问道。   “不敢。”白染回以礼貌一笑。   就着莲子酥,高见尽管没什么胃口,也喝下两碗粥。他咂咂嘴,将纸袋中剩下的贴身收好,惆怅道:“唉,不知我爹吃没吃饭。”   墨澄空调侃道:“这有何难?叫你师父带你御剑。兴许你爹他们还没走远,一会儿就追上了。”   “别别别。”好容易出来,哪里还有把自己送回去的道理。那不白挨打啦?   墨澄空笑道:“您还是回去吧。回头别又想得紧,夜里要爹要娘的,上哪给你找去?”   “我才不会呢!”高见朝他吐舌头。   良友   经过一夜休养调整,高见烧退得差不多,三人收拾完行李物件,继续踏上前往淮阳的路程。他与墨澄空仍是吵吵闹闹,但关系较之从前倒是缓和不少。昨日挨打后他虽昏睡不止,却隐约记得晕厥前是墨澄空出手制止父亲、带他离开。加上昨夜一场好梦,梦中父亲一反平日严厉态度,极其温柔地怀抱着他,哄他安睡。自逃家以来,这还是他第一次睡得如此放松安稳。   “矮见过来,哥哥我带你骑马。不然凭你那小短腿,非跑残了不可。”墨澄空笑着招呼他过去。   好心是好心,可这话听起来真是刺耳。高见瞪了他一眼,由白染举着,爬上回雪的背,“哼哼”一声朝他示威。   墨澄空难得没有与他拌嘴,驾着流风跟在二人身后不远处,保持着一段距离,神情若有所思。   白染见状也减缓速度,待他行至旁侧,关切道:“没休息好么?看起来不太有精神。”话刚出口,自己先笑了。这不是明知故问吗?昨晚他也陪着通宵未眠,三人中只有高见才算真正休息够了。   墨澄空知他因何发笑,也是忍俊不禁。高见鄙夷道:“别对着我笑得那么恶心。”   墨澄空止住笑意,眼中闪动着一丝悲凉意味。他触了触手背上已经开始结痂的血痕,语气有些无力:“……我在想那鬼姑娘的事。”   她的死何其突然,死前所作所为更是令人费解。突然的发狂,看似本性使然,可墨澄空始终觉得,是她求助无门,以致在绝望与恐惧中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。   他们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?为什么光凭一丝气息就能令她恐惧至此?还有那时鬼姑娘揪着他衣角往前,仿佛并不是要逃离这个屋子,而是……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那个在鬼姑娘万念俱灰之时,奋力一击的地方,除了是他最致命的部位,还藏着一张图纸。   脑中火花闪现,他迫不及待想与白染分享自己的想法,却见他眉间微蹙,低声道:“有人跟着我们。”   二人不再言语,却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行进速度。我在明他在暗,且不知对方是敌是友,如此这般,还是小心为好。   *   三人马不停蹄地奔波,到洛桥镇时,已是天色渐晚,马儿与人皆呈现出疲惫之色。他们找了间客栈,安置好马匹,要了两间清静房间、一桌小菜,准备在此暂且安歇一晚。   “那跟着我们的人追上来怎么办?”自高见知道被人跟踪之后,一直处于紧张状态,对着满桌饭菜也没什么胃口,只紧紧地攥着自己的长棍。   “别怕,有你师父跟我在呢。”墨澄空夹给他一只鸡爪,“乖,吃个爪子挥棍子有力气。”   “倒不如把鸡腿给我,打不过还能跑得快些。”对于此类只有皮、筋骨可食之物,他还是选择吃肉。“别装傻,我看见你把它藏起来啦。”   被点名了也不好抵赖,墨澄空只好把埋在饭里的鸡腿夹出来给他,故作心痛道:“喏,给你便是。眼尖的小鬼,今晚还想不想跟我挤一张床啦?”   “当然不想啦!”在宁府那几日已是受了不少气,何况此时情况非常,此人根本就靠不住。“你总欺负我,我还是跟着师父吧。”思量一阵,又道:“可你这么笨,一个人睡安全吗?被坏人抓去怎么办?”   后一句话倒是很令人意外,墨澄空心中有些欣慰,嘴上仍不服软,道:“可别小看我们方士啊。”说着掂了掂乾坤袋,将仙匿一合,在他眼前晃荡。   高见对他那些符咒法术表示无感,对这把全身通黑的折扇倒是很有兴趣。那夜墓园中,正是这把扇子保他不被恶鬼分食。   墨澄空撑扇轻摇,他的目光也随着其一上一下,紧盯着不放。看出他中意于此物,墨澄空故意往他面前一送,道:“想要?借你把玩一晚?”高见点头,正要接过来,他手一缩,扑了个空。   “这可是我保命的神器,想要,拿你师父来换。”墨澄空摇扇,神色悠然自得。   高见暗自掐了一把自己大腿,总不长记性,以示惩戒。他咬牙切齿愤愤地道:“不换不换,你快出去吧,我与师父要休息了。”   “真不换?”墨澄空眉眼弯弯,摇着扇子,扭身出去,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喽~”若不是碍着师父面子,他真想拿桌上的菜丢他。   *   睡得迷迷糊糊之时,隔壁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。高见感觉身上一凉,被子竟被掀开了。一只手沿着他的小腿往上攀,紧接着有重物压在他胸口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眼皮格外沉重,勉强睁开眼,只见一张狰狞恐怖的脸近在咫尺。他失声尖叫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身体也是动弹不得,只有眼珠可以四处转动。   他看向旁侧,师父睡得正熟,似乎没有注意到周遭发生了什么事。身上那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盯着他狞笑,双手掐着他的脖子,深深吸气。一时间他只觉十分难受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似的,意识也开始模糊。   这东西正在吸食自己的精气!   他忽然明白过来,心中狂念:师父救我!   似是心诚所至,一道莹白之光闪过,身上那东西尖叫着翻下床。白染坐起身,手持碎霜,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。   他并不与那东西有过多的纠缠,而是横抱起高见夺门而出,去往墨澄空房里。茶壶茶碗碎了一地,却不见半个人影。几道黑影追至,钳制住二人翻窗往树林中飞去。   高见浑身无力容易制服,可白染却不带一点挣扎,轻轻松松就被这些人带走,这令他很是奇怪。   师父如此配合肯定是为了找到这些人的巢穴,一举剿灭并救出那个傻子。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自信,没多会儿就被浇灭了。白染似是看穿他的想法,压低声音道:“我的灵力被封住了。”   完了。高见脑中无限回荡着这两个字。唯一可以倚仗的人此刻一点办法都使不出来,他从头到脚发凉,深感绝望。   这些人很快落地,把他们丢到一边。他强撑起精神,环视一圈,对方估计有三四十人,较之鬼姑娘那群人更强壮有力,修为也在其之上,周身散发出危险气息。   所幸,墨澄空就倒在不远处,处境与他们相差无几,倒也不是太糟。   其中一人颇为自得地开口:“别挣扎啦。本想让你们多活一些时日,谁叫你们太碍事,偏要插手,惹了不该惹的人。”   “我看看。呦呦呦,还有一个小朋友。”这人舔了舔嘴唇,摩拳擦掌,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。“让我看看该先吃哪一个。放心,哥哥们可是很温柔的。”   又有一人不耐烦地推他到一边,呵斥道:“别把正事儿给忘了!惹得上头不高兴,连你也别想活!”   “是是是!”那人自袖中亮出一把长刀,屈指弹了弹刀身,发出渗人的“铮铮”声响。“吃你们之前,我得先要一个人的命。上头交代了,务必要剁得碎碎的。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惹的事儿,我也很是心疼啊。可惜了这张漂亮脸蛋,很快就要变成一堆烂肉啦。”   他看准了三人中的一人,高举起持刀右手,猛地劈下。电光火石间,一枚石子自密林中飞出,砸进他的前额,从后脑穿过。他哆嗦几下,口吐鲜血倒地,长刀自手中滑落,双脚皆削掉半截。   一头戴斗笠,面蒙黑纱,黑衣黑裤之人从天而降。他身无任何兵器,唯有手上一枝树枝,似乎也是刚刚才从树上掰下来的。   这一出场甚至称不上其貌不扬。若不是方才那枚石子出自他手,众人会以为他是来搞笑的。   鬼族众人皆是一惊,但见他只身一人,又觉得不足为惧。三五人围上,各持兵器,出招凶狠。黑衣人不为所动,沉着应对,挥舞着树枝一招戳死一个。   “大兄弟你真帅!”墨澄空完全没有死到临头的自觉,看戏似的歪在白染身边为黑衣人加油打气。   黑人受到了他的感召,竟也停下来回过身看他。眼神中是……愤怒?鄙夷?嫌弃?   “哎哎哎大兄弟小心呐!”他激动得手脚乱舞。   黑衣人冷哼一声,也不回头,反手一戳,又戳死一个。   鬼族众人见势不对,招呼全部人一起上。黑衣人流利动作忽一滞,一道剑气擦过他右肩,带起一道血花。没有痛觉似的,他不予停顿,双手合掌聚气,反手外推,掌风呼啸而过之处无不人声俱灭。有的当场毙命,还有未死的均被补上一戳。   黑衣人走至三人面前,以树枝打通三人身上大穴,各喂了些丹药,一言不发便要拂袖离去。   “前辈请留步。”白染快步上前拦住他,行一大礼。“若非前辈出手相助,我等今日必将丧命于此。敢问前辈尊姓大名?”   “哼,老夫无名无姓,居无定所。今日不过路过,管了趟闲事,你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墨澄空拉着高见一道过来行礼,黑衣人冷哼:“跪下。”两人对视一眼,皆是一脸茫然。他用树枝狠敲墨澄空脑袋:“说的就是你。”   “哦。”墨澄空抱头跪好,偷偷抬眼看他。这人整张脸捂得严实,只露出两只眼睛,还在瞪着他。   “你给我老实点,别想耍什么花样。”黑人丢下莫名其妙一句话,拂袖没入夜空。   “别看啦。这人易了容,变了声音,连招式都是胡来的,更别提他那一段瞎扯的来历了。”墨澄空起身拍拍土,提示二人回神。“厉害倒是真厉害。好在是友非敌,否则我们的下场……”   望着林中树七八歪倒了一地的尸体,他只觉背后一凉。“走了走了。”不忍心回头多看一眼。   “去,去哪儿啊?”高见连忙追上二人。   “回房睡觉啊。”   摆渡女(上)   “墨澄空……墨澄空……”一只手摩挲过他的面部、脖颈,最后停留在胸前,指尖突然发力,五指深深陷入。他痛得惊醒,吐出一口鲜血,手不自觉向乾坤袋中探去,捏起一道符。   那只手的主人“咯咯”轻笑起来,加重手上力度,仿佛要将他整颗心挖出。他忍痛抬手将符贴到那人额前,那人尖叫一声抽回手。又是一口鲜血呕出。   “你……”他捂着胸口血洞,勉强起身。   那人倒在地上,枯草般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,她的脚似乎行动不便,两只手倒是十分灵活。她于墨澄空惊愕中开口:“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?”尖利笑声在他脑中来回穿梭。   墨澄空腾出一只手,按住太阳穴轻揉:“你……你还活着?你能说话了?”语气里竟有几分欣喜。他曾一度怀疑这只是个梦,但胸前的痛觉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。   “我的死与你无关,你救不了我。”鬼姑娘飘浮在半空,面容不再狰狞,变得柔和宁静。她飘至到墨澄空身前,伸出手指轻点他额头,笑吟吟地道:“可我想要帮你,你为什么不理我呢?”   墨澄空一把扯下她的手,紧紧攥住,不让她有机会溜走,急切问道:“告诉我,背后指使之人究竟是谁?”   “不是早就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么。”那只手轻巧地从他手中溜走,鬼姑娘绕到他身后,扶正他头颅往前看,“你看呐。”覆上他捂住胸口的手:“你看呐。”   “既然你能说话了,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?”   “因为这是梦,这只是你的梦,你该醒来了。”她的身体开始燃成灰烬,一点一滴消散在空中。墨澄空伸手去抓,只触碰到一片虚无。   一声瓷器落地脆响将他惊醒。   墨澄空茫然起身,伸手探向胸口,并没有什么血洞,但那钻心疼痛却是如此真实。他取出藏于胸前的图纸,展开,上头是鬼姑娘的肆意涂抹。   “你看呐……”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鬼姑娘消失前重复的那句话。   看什么?他抬头往前,只见店小二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一脸谄笑,道:“客官,这已经是打碎的第二只茶壶了。您看这赔偿……”   *   昨晚折腾一夜,大家都没睡好,却是早早就退房离开。白染察觉到的跟踪者,似乎便是那些鬼族人。虽已被黑衣兄弟全数杀死,但他们此前所言所语无不透露着一个信息:三人已被盯上了。并非威胁了事,而是要他们的命。   若只因为插手两起事件便是“惹了不该惹的人”,那么其间所牵扯到的,远不止他们三人。   一条大河拦在前,河上横着座桥,桥上两侧分散着各式各样的商贩,吆喝声叫卖声络绎不绝。行人往来密集,三人只好牵马步行过桥。   人群中突然多出一群道士,推搡着个小姑娘往前走,后头跟着一对老夫妻,跪地苦苦哀求道:“求求各位大仙,把姑娘还给我们吧!”   一道士被吵得不耐烦,转身往老头儿心口踹上一脚,啐道:“你这刁民包庇妖孽,本道大发慈悲不多怪罪,还不识相地快滚。哎哟!”老道儿头上猛挨一闷棍,痛得胡须倒竖,气急败坏道:“哪个暗算我?”   高见把棍一挑,毫不客气地回道:“小爷我打的你,怎么?有本事打别人,没本事被人打么?”   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老道儿气不打一处来,忙左右招呼,道,“诸位道友,快快把这小妖孽绑起来,一道送去。这小东西厉害了,道行恐怕不浅,别让他逃了。”   几个道士应声而上,将高见团团围住,手持桃木剑与符纸,口中念念有词。高见没那个耐心听他们念叨,把棍一抡,扫开一片,撞翻行人小摊若干。   白、墨二人赔钱赔笑忙着善后。墨澄空指责道:“你怎么回事?这儿人这么多,你是想把整座桥给拆了吗?”   “小爷我行侠仗义呢,别妨碍我。”话音未落,高见浑身上下便被捆仙绳扎得结结实实。“你你你是非不分!快放开我!”   墨澄空威胁道:“再多一句废话,就把你嘴堵上。”转而又换上一张笑脸,向那群道士拱了拱手,笑嘻嘻地道:“诸位道友怕是认错了吧?我家小弟性情急躁了点,并非什么妖孽。”   老道儿不依不饶,骂骂咧咧道:“你说不是就不是,你算什么东西?”   墨澄空只觉好笑,连连摆手,道:“在下一介无名小卒,自然入不了道长的法眼。可我这两位同伴皆是了不起的人物,望道长出言三思。”   老道儿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三人:小娃娃一个不成气候;高个儿长得极俊,周身腾起的杀气却令他招架不住;说话的这位哥儿倒是生得很美……他贼心大起,不顾四周人头攒动,伸手抚上墨澄空面颊,语气轻佻,嘿嘿笑道:“你这兄弟出手伤了我们的人,本是罪无可恕。不过,若你愿意同我归去双修道法,此事便一笔勾销。本道定保他二人平安离……”   他再说不出话来,眼瞅着随手腕处一声脆响,手臂无力地耷拉下来。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。   白染阴沉着一张脸,似是轻轻一碰,便把老道儿的手腕折断,无视墨澄空错愕神情,冷声道:“你还想要些什么补偿?”   “不、不必了。”那群道士知道他们不是好惹的,赶忙拖着老道儿匆匆离开。   墨澄空掷出仙匿绊倒一人,道:“别急着走啊。你们伤了人,总该留下些补偿吧。”   “这、这位爷,您想要点什么?法器、符咒、金钱?您尽管开口。”   “我要——你们绑着的那位姑娘。”   这群道士收起谄媚嘴脸,个个皆是神色紧张,道:“万万不可!您有所不知,这丫头是鬼族余孽,若放了她,指不定会祸害多少百姓。”   “你们这群假道士不也一样祸害百姓?”高见被捆得难受,不让他说话更难受。   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挤进人群,辩驳道:“不是的,不是的,我家姑娘只是中了邪……她、她不是妖孽啊!”   “哪里不是?”为证实言论,他们将姑娘扭送到众人面前,拨开她掩面凌乱的头发,露出一张半腐烂的脸。再挽起她袖子,叫众人看她如枯木般、惨白的指节以及漆黑的指甲。   小姑娘双眼无神,并无反抗,任由他们摆弄。老夫妻不顾阻拦,发了疯地冲到她身前,拍打她双颊,试图唤她回神。她愣了愣,神情仍是木然,却道:“阿……娘……疼……”   老妇欣喜落泪,紧搂她在怀里,道:“玉儿乖,阿爹阿娘想办法带你回家去,啊。”   先前那老道儿扯着嗓子喊:“快快快拉开,别让这妖孽给糊弄过去了。”被白染瞥一眼又吓得不敢吱声。   墨澄空上前探了探她的手腕,心中了然,转向众人宣布道:“这位姑娘的确是普通人,不过——”将她衣领拉低几寸,露出后颈一处齿痕,“是被鬼族人咬伤感染的普通人。”   又向一众道士:“诸位道长意欲如何处置她呀?”   “此邪物天理难容,自然是早日送她上路。”一人捋须道。   “此话有理。”墨澄空拉过这人,压低声音道:“不瞒这位道友,在下是名方士,师从云生海中人……”   “哇。”   “那团绳子是陵川高氏小公子……”   “哇。”   “伤您道友那位公子乃翠忘白氏宗亲……”   “哇。”   “因此……”墨澄空笑嘻嘻,“可否打个商量,把这姑娘让给我们超度?左右不过小小一件功德,诸位修行多时,也不差这一回嘛。”   “可……本道凭什么信你所言。”这人后退一步与他隔开距离。   不好糊弄啊。墨澄空也退一步,左右各使眼神,道:“兄弟们,亮家伙!”撑扇的撑扇,拔剑的拔剑,高见蹦蹦跳跳,抗议道:“你忘记给我松绑啦!”   “你、你们想干嘛?”那人作势要逃。   “别误会。这不是请您判判在下所言是真是假嘛。”   这人不情不愿地围着三人“欣赏”一圈,哼哼道:“我又没见过正主儿,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装的。”   “那……试试?”   碎霜脱手,擦身飞过,掠起莹白剑光,三划两划削去姑娘手脚束缚。   “不、不必了。一个小丫头片子,你们要就带走吧。”这人青黑着一张脸,催促师兄弟离开。大伙儿不知发生何事,忍不住发问。“快走了,别问!与这些小辈计较什么?”   墨澄空笑道:“我不过自报了下家门,也不知他听懂没有。”   老夫妻携姑娘千恩万谢,墨澄空忙扶起三人,道:“这姑娘本就留不住,只是不忍见你们临别前仍不得相见。救也不是白救,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。”手指后颈。   摆渡女(中)   此地原只有一条洛水,滋养着两岸水土人物。后为方便往来于洛水之上建造桥梁,赐名“洛桥”。河岸人口日益稠密,居住规模成型,渐渐发展为如今的洛桥镇。   洛水穿镇过,镇中居民出行多走水路,摆渡生意也因此久盛不衰。这些人大多临水而居,门前系着自家小船。这对老夫妻一家便是做这档子生意的。   姑娘名唤小玉,年方十五,出落得标致水灵,十分灵巧能干。白日阿爹出门载客,她便跟着阿娘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,偶尔也劝阿爹留家歇息,接过篙子,随那群大人一起,撑船往来于洛水之上。   日子虽平淡,却给人安心。直到半月前那天——   “……那天大雨不止,我腿疼的紧,玉儿便替我在外跑了一整天,忙到天黑透了才回来。”老汉领着三人往家中去,一边说道。“那时刚吃过饭,正收拾碗筷呢,就听见几个男人隔着门说要坐船。天色已晚,外头还下着雨,我腿脚又不方便,就回绝了。那些男人不依不饶,语气十分着急,声称已碰了好几家的钉子。玉儿一个心软,答应载他们去。我是真后悔啊,当时没拦住她。当夜她没有回来,哪儿都找不到。三四天后船漂回自家门前,她昏在船里,就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”   “我是不知她经历了什么,但总觉得与那群男人脱不开关系。起初只以为她是受了强盗打劫,可后来行为却越发怪异。昏睡几天起来,饭不吃,水不喝,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。发狂时抓起生肉就往嘴里送,我俩拦着不让吃,她就偷逃出门,弄的满嘴满身是血回来。那段时间街坊邻居总抱怨,自家养的鸡鸭,甚至拴着看门的狗都死得莫名其妙。其实我都知道,唉,我都知道,是玉儿把人家养的给咬死的。可这是我的亲生孩子啊,我怎能相信她变成了一个杀生喝血的妖孽?”   “她清醒时老是哭,求我们杀了她。问她什么都说想不起来。我俩试过许多法子,都绑不住她。事情终归是瞒不住……老汉我不怕旁人闲言碎语,就算她变成妖孽,我也愿意养着她。可是老天容不下她呀!”   老汉推开腐朽斑驳的木门,屋内陈设简陋,地上散落着被挣断的铁链。原本一家子相依为命,虽是清苦,倒也乐得自在。无奈灾祸横生,无情击碎一切。   三人听完皆陷入沉默。小玉身子羸弱,毒素很快便会侵蚀全身。若不杀人吸食|精气,等待她的只有死亡。   老天真的容不下她。   以往高见片刻不说话,便会浑身难受,此刻也是格外的安静。他蹲在岸边抠土,情绪很是低落:“从前在家时,父亲对我严厉,做什么我都觉得累觉得烦,不愿再过这种苦日子,便逃了出来。到了外边才意识到,有过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多么不要脸。”   这世上远比你过得辛苦的大有人在。有人写在面上,有人藏在心里。有人苛责境遇,有人抱怨贫穷,而眼前这家人只求平淡度日,却是最不能实现。   尽快把小玉送走,也能减缓她的痛苦。直至生命结束仍有父母陪伴,远比落到那群道士手里好得多。   小玉此刻是糊涂的,蹲在石阶上弄水,玩得不亦乐乎,爹娘在一旁陪着。若非他们知情,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和睦的普通人家。   “想问的都问到了么?”白染望着天上云朵聚了又散,再聚再散,脸色是化不开的浓重。   “大爷大娘知道的探听得差不多,剩下的只能问小玉本人。”   远远划来一只载客小舟,与小玉打了个照面,似乎勾起她的痛苦回忆,她抱头尖叫,扭头就往家里跑,与白染撞个正着,跌在地上。   白染伸手扶她,她却如遇瘟神,面上尽显惊恐之色,抓起地上泥石草土向他掷去,骂到:“你这坏东西离我远点!滚呐!滚呐!”   老夫妻制住女儿,连连致歉道:“这孩子又糊涂了,恩公请别见怪。”   “说来也怪,这孩子中邪后虽是性情大变,但如此对人发狂倒是第一次。”   说话间,小玉挣脱父母束缚扑向白染,双手成爪,死死钳住他脖颈,冷笑道:“嘻嘻嘻,我就算死,也要拉着你陪葬!”   颈部折扇一击。   “呃……”她双手一松,失去意识地后仰一倒。墨澄空稳撑住她,道:“先带进去躺着。”   *   从鬼姑娘到小玉,似乎每个与鬼族相关之人见到白染总是十分厌恶。   “是你长得太正派,还是你身上杀气太重?”在墨澄空一再坚持下,白染歪着脖子让他检查伤势。“这小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,力气倒挺大。掐红了都。矮见别抠土了,快过来心疼心疼你师父。”  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瓶药膏,浅浅涂了一层。“是不是凉凉的很舒服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小气鬼,不舍得多用些?”高见一把夺过药瓶,抠起一大块便要往上抹。   墨澄空揪住他手不放:“别别别,我没带什么正经药出来,只是用它凑合凑合。你看你手脏成这样,噫~”   “有多凑合?”高见只得老老实实到水边洗干净手。   墨澄空尴尬一笑,道:“嗯……这是用来擦蚊子咬的。”   “无妨,我用着甚好。”白染望着他笑,眉眼里尽是温柔。   老兄,你这一笑尺度有些大啊……墨澄空强忍着不去探他额头。   老汉急急忙忙跑出,向众人道:“玉儿醒啦,很清醒,各位恩公进来看看?”   三人前后进了屋。小玉倚在床边,老妇正喂她喝粥,神态恬静安和。一见到白染,立刻恢复疯狂姿态,抓过碗便摔,要他滚出去。   老妇抱着女儿安抚,哀求道:“这位恩公请先回避一下吧!”   墨澄空拍拍他手背,支使他出去。自己则坐到小玉床边,接过老妇重盛的一碗粥喂她喝。小玉平静时与普通少女无异,眨着一双大眼睛,好奇地盯着他看。   待她放下戒心,墨澄空试探道: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?”   她点头,表情很是痛苦。   “好好好,我们不说这个。”墨澄空环视屋内,目光最终落到窗台上,笑着问道,“这些窗花这么好看,是谁剪的呀?”   小玉莞尔一笑:“呵呵,是我呀。”   “手真巧呢。”墨澄空称赞一番,又找了些话题,无非是些女儿家爱吃爱玩儿的东西,小玉来了兴致,不时被逗得呵呵大笑。   一碗粥下肚,她已有些困意。墨澄空替她掖实被子,悄悄摸出道符,置于额前,她立刻陷入深睡。   托高见唤来白染,三人围着床边坐下。   “我已施法令她熟睡,此刻便要唤醒她深层意识。那天的遭遇或许太过痛苦,她不是忘了,只是不愿记得。”   他两手拇指食指相抵,口中念念有词。小玉额前符咒散发红色光芒,却仍是呼吸均匀熟睡着。   “小玉?小玉?能听见我说话么?”   “嗯?”她保持睡姿开了口。   “那天晚上,你为什么不回家?”   “我……我回不来了……我看见了……他们不放过我……”   “他们是谁?”   “他们是来坐船的……好多人……船小载不了这么多人的,他们说没关系。真的没关系,他们都上来了,但感觉只有一个人——”   *   “阿娘,这些碗筷放着我来吧。”   “玉儿,你都忙一天了,也该歇歇了。”   “不碍事的。您都忙了一辈子,该歇的是您。”   “都是一家人,你们娘儿俩谦让个什么劲?”   “船夫在家吗?”有人隔着门问道。听得出来,对方是个男子。“我们一行人要出镇。”   “对不住啊客官,今日休息啦。”老汉一口回绝。   “请您帮帮忙吧。已经问了许多家了,我们是真的着急。”男子语气恳切。   “阿爹,我们就帮帮他吧。我去去就来。”小玉披起蓑衣出门。   门外站着数十个高大男子,均是披蓑衣戴斗笠,看不清面容。   “你们这么多人,船小载不动啊。”小玉有些后悔。   敲门男子步步逼近,温声道:“不碍事的。你一载便知。酬劳加倍,请快些走吧。”   半推半就上了船,小玉留心船身吃重,却意外发觉,自敲门男子登船后,重量再无变化。可她身后真真切切站着数十个男子。压迫感与恐惧袭上后背,她不禁握紧船篙。   “怎么还不走?”仿佛她再不动作,下一刻便会身首异处。   小船悠悠划离洛桥镇,小玉装作与男子攀谈,实则偷眼观察身后众人。   许是我累糊涂了……她安慰自己。偏有强风吹起一人衣袖,露出只苍白干瘦的手,指甲漆黑尖利。她曾在杂书中见过对鬼族的形容,也听镇上老人闲谈此物。心下一惊,篙子脱手而去。身后男子扶了一把,送还给她。   小玉强装镇定,赔笑道:“真对不住,今日累极了,没拿稳。”借机多看男子几眼。   男子唇边勾起一抹笑,眼神锐利凶狠:“你看到了。”   *   “我逃不了了……”回忆到末尾,小玉一再重复这句话,眉头揪成一团,大口喘气。   墨澄空取回符咒,将它燃去。犹豫再三,方才开口:“白染,你信不信我?”   “信的。”   “我怀疑,你家有人参与其中。”   摆渡女(下)   “你别说话,先听我说。”墨澄空拉过板凳,坐得与他更近一些。“眼下我也只是在猜测,但觉得有必要告诉你。”   “那时鬼姑娘拿笔丢你,我以为是因你伤害她同伴而怀恨在心。这些天我又重新考虑了这事。还记得她赴死之前么?拼尽全力跳起来打我,或许不是为了临死前挣扎一番,而是为了提醒——”他取出图纸平铺在膝上,“这张图纸很重要,她把什么都画在上面了。”   “再说小玉。她与你素未蒙面,见到你时却如此反应激烈。若说小船是勾起了她痛苦回忆,那么你的出现才真正令她发狂。大爷大娘也说了,这是她头一回冲人发疯。”   “当时她对你喊的什么?‘坏东西,快滚’,‘死了也要拉你陪葬’。我还同你玩笑,是你长得太正派,还是你身上杀气太重,惹得小姑娘恨得咬牙切齿。现在我却多少有些明白了……”   “方才她清醒时你进来,也是跟你说了同样的话。试问一个正常人见到陌生人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吗?原因只有一个。”   “她并不是针对你这个人,令她恐惧的是你这身装扮。那晚的事她虽声称什么都不记得,但你们也看到了,在她深层意识中这份记忆仍是十分清晰。几处细节深嵌于脑海中,被触动时通过行为表露。”   “那一群人中,她看得最多、接触得最多的便是领头那男子。由此我大胆猜测,对你家校服的深刻印象便是因他而来。你若不信,我们可做个小小试验。”   *   三人沿河逛了一圈,挑了间干净客栈,留高见在那等着,又往小玉家去。白染换上一身新行头,而墨澄空则穿着白染换下的校服。   再三向大爷大娘确认小玉此时清醒着,墨澄空打头阵,第一个进门,果不其然惹得小玉发狂大叫,被轰了出来。   “换你进去,说点她爱听的。”这校服对他来说过于宽大,来去都得提着下摆才不致被绊倒。   “好,我一会儿就来,你等我。”白染推门进去,小玉正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,头发乱蓬蓬的,怎么梳理都不顺。见他进来便往被子里一缩,一脸的防备,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?阿爹阿娘你们快来啊!”   老夫妻闻声赶来,小玉忙跳下床,躲向他们身后,道:“这人突然闯进来,我害怕。”   “这孩子……这位是恩公,你忘啦?”夫妻俩嗔怪道。   “恩公?那你不是坏人?”小玉从父母身后探出头,她的脸近乎全烂,唯一完好的便是那双眼睛,圆溜溜水汪汪的,正打量着他。   白染和声道:“自然不是。”   “是你把那群臭道士赶走的?”小玉逐渐放下戒心,慢慢靠近他。见对方肯定回复,她欣喜道:“这么厉害!那,你会梳辫子吗?”   期待的眼神过于热切,白染忆起从前似乎有那么一两次帮小妹妹梳头的经历,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。   一把木头梳子被塞进手里,小姑娘请他坐下,自己则拖着板凳在他身前坐好。她想了想,又端来一盆水,道:“我头发太毛躁了,蘸点水可能好梳些。我自己梳不来,阿娘也扯得我好痛。”   白染将她头发分为几股,自上而下,极有耐心地梳理着,手法轻柔得仿佛在擦拭一件珍宝。小玉配合地低下头,起初还轻快地哼着歌,没多会儿便肩膀轻轻耸动,隐约有抽泣声。   白染停下手中动作,关切道:“弄疼你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她想抹去眼泪,手伸至眼前忽一愣,哭得更凶。“大哥哥,爹娘说要带我走,去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。可我知道,如果不吃那些东西,我就活不了。我控制不住自己,但我也不想害人。”最后是几近哀求的语气:“大哥哥,你那么厉害,杀了我好不好?我宁愿清清白白地去死,也不要违心地活着!”   “知道了。”眼前这个小姑娘虽瘦弱,但意志却异常坚定。她并非不渴望活着,而是不敢活着。她并非不明白爹娘苦心,而是不愿拖累他们。白染再厉害,也无法改变她的命运。能为她做的,只有扎好手中小辫,多给她一点笑,温暖她恐惧无助的心。   *   回到客栈时,高见已经睡下了。墨澄空打了盆水,说什么也要还他一次洗脚之恩。拗不过他,白染只好脱下鞋袜,任他摆弄。   墨澄空道:“这下信我了?”   白染支着头看窗外月色,答道:“本就没有不信。”   “诶嘿嘿,我还不知道你?”将他脚放置膝上擦干,“你肯定在想:‘或许是有心人刻意嫁祸’。对不对?这问题我也想过,所以说目前只是猜测而已。”   “我知道白家人对你的意义有多么重大,我也知你不愿无故去怀疑其中任何一个人。现在什么都别想,好好睡一觉。小玉的心愿还等着我们去实现。”墨澄空拍拍他小腿以示宽慰,指尖却触到几道伤痕。“你几时摔的?看着有些年头了。伤口又长又深怪丑的,怎么不施法给去了?”   屋里未点灯,只有窗前一片月光皎洁。白染大半张脸都隐于黑暗之中,看不清脸上表情,只听他答道:“某次不慎跌倒,留个念想,告诫自己往后不可如此莽撞。”   墨澄空笑道:“哈哈,我还以为你这样的神仙公子一生都不可能出差错,原来还有这等狼狈之时。得亏没让我看见,否则定要嘲笑你个三五年的。”   白染不再言语,只淡淡地笑着。早在遇见那人之时,他自认为平静、贫瘠的人生就已出差错了。他有过迷茫,有过挣扎,有过痛苦,而现在,他只想纵容自己一错再错。   *   天空是青灰色,昨夜遗落的点点星光掺杂其间。晨风携来凉意,整座镇子仍在梦中,所闻只有洛水潺潺流动之声。四人两马立于桥头。高见困意不减,却坚持要跟着去。   “小玉姐姐,真的不与大爷大娘道个别吗?”   “不了。”小玉换上一身素净衣裙,发型仍是白染为她梳的辫子。“既决定了便不再犹豫。若阿爹阿娘在场,我恐怕会舍不得离开。”   四人策马行至一片荒原,小玉道:“就在这儿吧。”她已被毒素完全侵蚀,变得像鬼族人那样丑陋畏光,却执意外出,最后看一眼这片风景。“天地之大,竟容不下小小一个我……动手吧。”   “住手!”白染举剑欲刺,却被一人扑开。老夫妻不知怎么的也寻到了这里,两人气喘吁吁,却停不下训斥,“小玉!你想就这么抛下我们走了,你好狠的心啊!”   “阿爹阿娘,女儿不想拖累你们,不想像个妖孽一样活着!”她跪下磕头哀求,“趁我现在还清醒好上路,若是发起疯来,指不定又要到哪害人。求爹娘成全呐!”   老妇搂着她,哭道:“你若真的要走,便把我也带去吧。”   “阿娘你别这样。我……我不配让您二老如此对我!我只恨不是个男儿,不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。从小到大我已让您操了许多的心,此刻又怎么能要您的命啊?”   “你这一走,难道不也是要我的命吗?”老妇将她搂更紧。   她微微一笑,轻抚老妇后背:“阿娘,您不从小教导我做人不可太过自私吗,我不愿为了自己活着而去伤害其他的好人。这样我会十分痛苦。您也别再说伤害自己的话,就让我了无牵挂的走,好吗?”   小玉起身,迎着初升红日,神色无比恬静安然。衣裙与长发在风中飞扬,她回眸一笑,道:“请不要挂念我,我现在很幸福。阿爹阿娘你看,这太阳多好啊。”   她沐浴在阳光之中,从脚底开始渐渐化为灰烬,四散在空中,仿若一群蝴蝶飞舞。   *   告别老夫妻,三人再次上路。又路过那片荒原时,高见直白说道:“我……我想我爹了。”   墨澄空揉了揉他的头,叹了口气,又揉了揉。   转向白染一侧:“你呢?想不想你爹?”见他没什么反应,又自言自语道,“我连我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,还是想想我娘吧。跟你们说,我娘可凶啦……”   一道冷风擦身而过,在距他极近的地方,一条黑蛇被钉死在地上。有蛇近身,竟无一人察觉!   “我的娘哎!你显灵了?”从黑蛇伤处流出的绿血,腐蚀了周身一片土地。若是咬在他身上……墨澄空不愿再往下想了。   白染看向暗器飞来处,一人着黑色衫,头戴斗笠,面蒙黑纱,站在那处,眼神不躲不闪,直直与他对视。良久方离去。   惊鸿   一路上嘻嘻哈哈打闹斗嘴,倒也没再生什么事。又过七八天,三人终于进到淮阳境内。   墨澄空自恃早年间在此居住过,自告奋勇介绍起当地风土人情,说的头头是道,挺像那么回事。偏这二人又是从未出过远门的,皆不曾到过此处。且有胡侃乱编之处,竟也没被发现。   “矮见呐,哥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到处给人家做小工,成天走街串巷的,就没有我不熟的地儿,没有我不认识的人。”回忆起往事,他颇有些自得。“后来到你师父家去,周围公子哥没几个好相处的。”   高见挑眉,冷笑道:“你这个讨厌鬼,有人愿意和你交朋友才怪呢!”   墨澄空听了这话也不生气,反倒笑嘻嘻地捶他一拳,道:“哟,按你的意思,你师父是个怪人咯?”   “那……那是师父他善良。”他急于接话,一时忘了他俩那层关系。刚拜的师父供着都来不及,怎么能怼呢?还好反应快!   “他呀,就是太老实较真了。那时候没人理我,我就捉弄他玩儿。开开玩笑嘛,他却总跟我生气,难哄得很。”   见白染脸色有些难看,高见决定转移话题,意在调节气氛,使二人共同回忆美好曾经。   于是他说道:“你俩初次见面是什么情境?”呃,怎么师父脸色更难看了?   墨澄空“哗啦”一声撑开折扇,神态悠闲自然,道:“赏花舞剑,不打不相识。你说是不是啊,白小公子?”   还赏花舞剑呢,亏你想得出来。白染冷哼一声,脸上却多少有了些笑意。   高见总算松了口气,舞着棍子冲在最前头。白、墨二人各牵一匹马跟在后头,留心他脚下路况。   太阳落入山后,星星爬满了天。月亮只有半个,挂在树梢上,薄薄铺下一地光亮。   墨澄空记得前头有个驿馆,至多不过半柱香路程便能走到。这个季节淮阳多暴雨,前些天刚下了一阵,路面被冲得坑坑洼洼。他刚要开口提醒高见好好走路别蹦哒,却见他直直站住不动,僵硬地转过头,急得快哭:“有……有妖怪!好多妖怪!”   二人并无交流,几乎同时飞身上前,两背相抵,一个护住高见,一个拔剑对敌。   鬼族数量出乎意料地多,迅速将他们围在中间。白染横劈一剑,削去内圈一批人,很快又有新的补上。剑光不断,鬼族来人也源源不断。   “是他们繁衍能力太强,还是当年前辈们根本没清干净啊。”墨澄空一面忙于应对,一面仍不忘抽出空发表意见。   “想扩充人口还不简单?”譬如将一活人咬伤,使其感染毒素。那人为求活命,必与其为伍。毕竟不是任何人都似小玉那般深明大义。   他再次挥剑斩去一人,并不如在平陵城时轻松。若说那时幕后之人只想与他们玩玩,此刻已是动了真格,想置他们于死地。   墨澄空挥动仙匿不敢懈怠,他灵力不高,用于自保尚且有余,这会儿还多了一个高见,实有些为难。   趁白染击退周身一圈时抽出符咒燃起,砸向地面。他画的“撼地”威力虽不如先祖,倒也震倒了一片。   他暗喜,准备再抽出第二张,右手忽然被狠狠揪住,一人不知何时偷摸近身,高举利刃便要斩下。   偏偏此时白染正专注于应对身前之人,浑然不觉身后即将发生何事。高见吓得小脸煞白,要扑开那人却被一脚踢开,落入鬼族群中。   救高见还是救手?两边都来不及!   一瓣红花悠然飘落,轻悠悠地抚过那人手腕,划出一道血痕。那人吃痛怒吼,握不住刀,怕是割断了筋脉。   顷刻间无数花瓣落下,无情地撕裂着鬼族众人皮肤。几道红衣人影仙飘飘落地,一人高声道:“冷氏弟子听命,结阵!”   又道:“无关人等请回避,以免误伤。”   墨澄空得了自由,拎回高见,借着白染劈开道路躲得远远的。   高见挣扎道:“师父还没走啊!”   墨澄空把他脑袋按回怀中,低声道:“别担心,冷家弟子厉害得很,不会有事的。再说,他若逃了,便不是他了。”   他似懂非懂,只知道事情出现转机,他们得救了。   一大一小两只躲在一边,欣赏着落花剑影,以及不绝于耳的惨叫。   冷氏不愧是冷氏,出手快准狠;迎亲的不愧是迎亲的,一身红艳艳,漫天花瓣雨。   “现在外边都兴这么打架的吗?”高见也很是震惊。他家师兄弟切磋皆是棍棒相交,拳拳到肉。杀人杀得如此优雅,他也是头回见到。弟子中一人引起他注意。努力想了许久,禁不住脱口喊出:“惊鸿仙子!”   阵法中明显有一人身形一晃,露出破绽,叫鬼族人抓个正着。身旁人立即补救,喝道:“专心!”   哦呵,惊鸿仙子居然是个男人……墨澄空脸要笑裂,扶着腰直叫“哎哟”。这几年修仙界才有的传说,每每有人遇险,便有一红衣女子自天而降,斩妖除魔,匡扶正义。女子从不透露姓名,因容貌靓丽,故得美名:惊鸿仙子。   “……哈哈哈这下不知有多少男人要黯然神伤了。居然是个男的,哈哈哈……”墨澄空肆无忌惮地笑着。   那弟子再忍不下去,杀出条血路,直通到他面前,架剑抵上他脖颈,语气阴冷,威胁道:“再不闭嘴就杀了你。”   他颈边一凉,碎霜紧贴着,白染冷声道:“再不收剑,我也杀了你。”   剩余弟子收拾完残局,注意到相持不下的三人,赶忙过来解围。   为首两男子呵斥道:“蠢货,告诉你多少次了?别惹白家人。”眼神却无比傲慢,毫无道歉意味,甚至有些赞许。   不是吧……冤家路窄!墨澄空背过身去,捂脸蹲下。二人各收了剑,不情不愿地拱手作礼。白染过去关切道:“不舒服么?可是哪伤到了?”   墨澄空扯着袖子将他拉近,压低声音道:“不是啊……说话那两个人……唉,我当初就是被他兄弟俩抓上山的!”   哦……白染点头以示明白,起身给二人就是一大拜。   什么、什么情况?   五年前两人自作主张给白家送了个礼,回来后却让宗主狠狠教训一顿,至今仍时不时被提起责骂。对自家宗主不敢有意见,便把仇全记在白家账上。至于冷家小公子冷惜羽,更是自小被灌输了“白家等于仇人”的思想。   这人还挺知礼的,但……冷惜羽回了他更大的礼,唇边暗自勾起一丝狞笑。呵,论礼仪,休想比过我。   两位哥哥更觉莫名其妙,揪起他后领厉声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白家人要拜,受了便是,而我冷家子弟,怎能向他家屈服!   墨澄空心想:所幸家族恩怨没波及下一代,这冷家小子挺有礼貌的。因此冲他笑了笑,挥手示意。   冷惜羽愣了愣,立刻回以同等微笑、挥手。此等可笑行为便能令我屈服?休想。   高见不明所以:他们在干嘛?我什么时候能走哇?   驿馆(上)   冷惜羽就这么与三人静静对望着,长发如墨,一袭红衣尽显妖娆。经历一场激斗,他仍保持仪容楚楚,漆黑的眸子中是掩不住的冷傲淡漠,唇边偏又擒起三分笑,令这张略显凉薄的脸徒生暖意。   红衣大哥终于忍不下去,反手就是一掌,又斥道:“蠢货,鱼差点给放跑了还笑得出来。”   另一红衣大哥忙将他二人隔开,两头道:“二哥你怎么总跟他过不去啊。阿羽你别往心里去,他这人就这样。”   “呵,小弟不敢。”冷惜羽冷哼一声,故意往白染处近了近。   “你……哼,我回去了!”冷二哥无处撒气,索性丢下众弟子不管,独自离去。冷三哥见势不对,便招呼弟子们一道先行回门。   “诸位诸位,可否解释一下?”淮阳城郊大批出现鬼族余孽,冷家人非但不震惊,反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,完事甩袖便走。“‘鱼跑了’是何意?”   冷三哥这才注意到墨澄空的存在。淮阳与陵川相对较近,冷氏与高氏平日往来也相对密切,故一眼认出高见。至于白染,世仇娇子,他不能不记住。眼前这位鸦青衣衫少年印象中不曾见过,却莫名有种熟悉感。如此情状下,他忍不住问道:“你……”   “不,我不是,你认错人了。”墨澄空见他神情严肃,紧盯着自己,暗叫不好,生怕被认出来,便装出与平日大不相同的严肃面孔。   冷三哥压根没去听他说话,自顾自地说道:“你们到淮阳来做什么?”记不起来便罢了,他从不于这些事上过多纠结。眼下是正事要紧。   白染又施一礼,道:“我三人为追查鬼族一事而来,到此地拜访我伯父。”   “哦……看来你们也是无意闯入。不知者无罪,今天暂且放过你们。”得到解答,冷三哥转身便走,并不打算为墨澄空解惑,“阿羽,走了。再晚就只能在外过夜了。”   冷惜羽并不动作,只向他拱手道别:“兄长请回吧。他们既到淮阳来,便是我冷家客。于情于理,我也应当替父亲大人好生招待他们。”呵,蠢兄。真君子即便面对仇敌也是不减风度,一视同仁的。   “……随便你!”冷三哥深刻体会到二哥心情,丢下句话掉头就走。   “诸位见笑了。”他再次展现标准笑容,后退半步,微一鞠躬,道:“由我为大家解惑。”   “数月前,各地频现鬼族余孽,淮阳也未能幸免。城中百姓不堪其扰,又无力自保,我们只好想出一个法子,至浮山真人处求了几道聚灵符,聚集八方游灵,以此为饵,引诱鬼族群聚,好一网打尽,换得城中半月安宁。今日便是本月例行斩鬼,不曾想你们竟误入阵法,好在我等及时赶来,尚未酿出大祸。”   三人恍然大悟,更是暗赞他教养好,不畏亲人施压,坚持留此作陪,且全程态度亲和有礼。   “大哥哥你真是惊鸿仙子么?”听了这么多,高见一句不关心,仍在纠结这个。“可惊鸿仙子不是女人么?”他仔细打量了冷惜羽,红衣,容貌俊美,偏向阴柔,种种迹象都很符合。   “啊……嗯。是世人谬赞了。”他浅笑盈盈,内心却犹如万匹疯马奔腾而过。最烦别人叫我这个!刚才喊的那个人也是你吧!别以为你是小朋友我就不敢打你哦。   高见眨巴着星星眼,惊呼道:“哇~我是惊鸿仙子的崇拜者啊!哥哥你能跟我握个手吗?”   “好……好啊。”他浅笑盈盈,内心却被那万匹疯马践踏得一塌糊涂。别再这样叫我!还有,你这手刚才是不是抠土了?我看到了,别想骗我!   墨澄空似乎看出了什么,脸上笑意不可捉摸:“好了矮见,我和你师父都要嫉妒坏了。”再握下去,这位仙子或将内伤身死。“我们也该出发去驿馆了,除非你想在这荒地上过夜。”   高见听话乖乖放手,退回二人身侧。冷惜羽笑道:“小孩子嘛,不碍事的。”这矮子倒是识趣,谢了。“请务必让我陪同前去。”   “若冷公子不介意,自然是极好。”   风中带来一丝奇异声响,白、冷二人不约而同将手按在剑柄,随时待发。远远驶来一辆马车,车前悬铃叮当乱响。左右各置两盏灯,灯上书一个“孟”字。   马车于不远处停下,侍女率先下车,搀扶下一人。那人披着浅蓝色披风,遮住大半张脸,但从身形上看来是位女子。   似是故人来。   女子走近行礼,掀去帽子,露出张温婉清秀的脸,浅笑道:“白公子,墨公子,别来无恙啊。”见有生面孔,倒也不失自然,主动问候道:“孟清扬见过二位。不知小兄弟与这位公子怎么称呼?”   高见自相识后便成日跟随二人,对这位孟姐姐早有耳闻。如今得见真人,惊喜之余,不免有些害羞,蚊子哼哼道:“姐姐好。我……我叫高见。”   “嗯,高见小兄弟,我记住你啦。”孟清扬蹲至与他齐平,冲他甜甜一笑。   “在下冷惜羽,见过孟姑娘。”优雅而不失礼貌地微笑。   她眉眼略弯,道:“冷公子好。”   就……这样?姑娘你反应过于平淡了吧!你难道不知我是……“姐姐,大哥哥是惊鸿仙子。”你闭嘴!万匹疯马露出狞笑,杀将回来。   孟清扬愣了愣,捂嘴轻笑,道:“早听闻惊鸿侠士英名,失敬了。行侠仗义本就在于心,无关身份性别,是我等浅薄了,望公子多担待。”   “姑娘言重了。”这丫头说话还蛮中听的嘛。   “咳咳……”墨澄空不得不出言阻止这没完没了的客套话,“清扬你怎会来此?可是白徽姑姑出事了?”恍惚间,天地好似晃动了一下。   “别紧张,我是来送东西的。”她接过侍女手中包裹,打开来一一展示,“这些物件原属于墨家,家父近日才想起,特遣人送来。交给别人我不太放心,怕误了要事,便自己跑一趟了。”   墨澄空翻了翻,一颗滚圆大珠子及一枚青铜戒指,总共两个小物件。珠是聚灵珠,功效与聚灵符相似。这戒指嘛……普普通通,连刻花装饰也无,他从未在哪本书上翻阅到与之相关的内容。不管了,戴着便是。他试了试,恰好能套在拇指上,珠子也随手往怀里一揣。   “物件已交付清,清扬告辞啦。”见两人安好,又有同伴相伴,孟清扬已是安心,故不再多做停留。   “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你们能上哪去?跑了这么些天,人与马也累了吧。不如随我们到驿馆歇息一晚,明日再走不迟。”墨澄空上前拉住她,忽觉右手使不上力,眼前天旋地转。“你一个女孩儿家,哥不放……”   彻底昏死前,他扯过每个人的手把了脉。还好,只是他。   眼前一黑,失去知觉。   众人一惊。   白染托住他后坠的身子,打横抱起。   孟清扬疾呼:“我留下随你们去!请快送进马车中,我随行带了些药物,可先粗略诊治。”   一行人向驿馆行进。不远处,黑衣人密切注视着一切,敏捷地闪跃跟随。   驿馆(下)   “你……跪下发誓……”   “什……什么啊娘……您就别再耗费精神了……”   “你是要我死不瞑目么?跪下!跟着我说——”   “先祖在上,我墨澄空在此立誓——”   “一是永世不得习剑,二是不得招惹冷氏,三是……”   “是什么?你说啊!”   “……永世不得行魂绊之术!”   “呵,记得就好……前二个我不管,若违了第三个,便是对不住我!我不求你应有多少成就……你懂为娘的心吗……”   ……   “你是何人?为何扯谎与我相识?”   “不怎么样。”   “有劳记挂,无碍。”   “行为不端,难怨旁人。”   “你……可是十分讨厌我?”   “你母亲她……很好。”   “背后怎么弄的。”   “今日……多谢。”   “我想见我母亲。”   “当初上山,可是为了羞辱我?”   “你留下可是为了阁中秘籍?”   “你……可曾欺骗我?”   “好……你可以走了。”   “‘云生海’、淮阳,什么地方都好。我……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  ……   “你既为墨家人,应知这‘魂绊’术的代价。你可还愿意?”   “……你懂为娘的心吗……”   *   “娘……娘……我……我对不住你……”墨澄空蜷成一团,冷汗涔涔,口中重复念叨这一句话。   众人车马不停赶至驿馆,此刻皆聚集一处,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为拥挤。   孟清扬诊脉数回,神情愈加凝重,道:“澄空哥哥突然病倒是毒虫侵身所致。此虫名为‘天雾罗’,产于南疆,存于卵中,一入人体便孵化,毒效是致幻造梦,侵肤蚀骨。意志稍有不坚之人若中此毒,必定头疼欲裂,筋骨销蚀,心悸而死。”   冷惜羽问道:“那该如何治愈?”他对墨澄空无多好感,但既是他冷家客,自当尽力护他周全。“需要什么请尽管开口。”   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无能为力……”她极其沮丧,这话却是对着白染说的。“清扬才疏学浅,只在古书中见过与‘天雾罗’相关之事,并无亲历。毒虫入体时间尚早,将其取出便可。只是不知毒虫位置、数量,难以下手。”若是师父或墨澄空本人,定是一探便知。   墨澄空眉间紧锁且浑身打颤。白染始终不发一言,只为他展平身子、擦去汗水,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,安抚他的肩背,静静听旁人讨论病情。   你在怕什么?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?   自房梁处落下一缕灰,紧接着,地面剧烈震颤。接连的敲打、踢踏从地底向外动作,撼动整座驿馆。   尖叫声自四面八方涌来,将驿馆紧紧围绕。透过窗向外看,黑压压一片鬼族人对着地底膜拜狂笑。这地下有什么他们不得而知,但必然是与之有益之物。   横竖皆是妖物,一并除去便是。   冷惜羽握紧剑柄,环视周围一周,心凉半截。姑娘、孩子、病人、仇家……罢了,凭我一人之力,即便无法取胜,也算是不辱家门了。   冷氏破鸿剑法虽是犀利,但只有在阵中才能尽数发挥作用。心怀赴死决心与思念同门之情,冷惜羽提剑翻身下楼,于人群中剜出一片净地。   鬼族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叫,除恐惧外,更多的是面对猎物时的惊喜与贪婪。往日这种场面他并不生疏,却从未独自迎敌,不免心中不安。   余孽们一拥而上,刹那间他眼前竟没有一丝光亮。   剑花带血起,红衣染上点点深印,分不清是谁中招。一道清冷月光将他笼罩,不,不是月光,是剑气!前半夜方才领教过,他想都不必想,来人不是白染,还有谁?   冷惜羽向他踢去一人,随口道:“你怎么会来。”哇,你怎么才来!   白染挥剑正中,顺原路还他两个,道:“这还要理由?”   红光耀目。“你我两家甚是不对付,你大可袖手旁观不必帮忙。我不逃,既应承照顾你几人,便不会食言。”哼,算你小子有良心。   白光清寒。“阁下人品固然可信,但此邪物天理不容,我无法无动于衷,更不能见你一个好人陷入困境。”   “随你。”冷惜羽丢下二字,手中剑舞得越发肆意畅快。   红白两光交织,眼看对方攻势渐弱,脚底再次颤动,强度层层递进。那东西要出来了!   驿馆向一角倾斜下陷,扬起漫天尘土,仿佛将瞬间崩溃瓦解。困于其中的过路客有的抢先逃出,立刻被鬼族余孽拖去咬死撕碎,剩下的再不敢轻举妄动。   他二人挥剑对敌已是应接不暇,此刻又分心去顾驿馆众人,慌乱间,一高壮男子近身,咬上白染右肩,撕开一片皮肉。白染忍痛回身补上一剑,将他劈成两截。   “你……还好吗?”伤势似乎很是严重,他只要略动一动便血流不止。   “一点皮肉伤。”他改用左手持剑,威力不减。   “咯咯咯……”远远传来一阵轻笑,声音迅速接近,仔细一听,约有上百人声。数量仍不断增多。驿馆向上倾斜处散发出耀眼青光,照得四周如同白昼,无数灵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涌入青光之中,围绕中心盘旋。所有鬼族余孽皆停下一切动作,痴痴地抬头仰望那片青光。   对他们来说,这便是一场盛宴。   青光中心飞身跃起,环绕着灵体大军向着远离驿馆的方向退去。鬼族人便也似追逐信仰一般紧紧跟随。   “要拉不住了,快救人!”驿馆地下之物与墨澄空来回拉锯,相持不下,聚灵珠与御灵之术并用竟只能与它打成平手。视线再次模糊,他一狠心割破手掌,为保持清醒也为引诱余孽倒戈向他。   虫毒未清,身子虚弱,意识仍有些恍惚,难免有些力不从心。方圆百里之内召不来厉害点的角色,他也很无奈。   后背撞上一人,未及回头,衣领忽被提起,接着天地颠倒,回神时已身在某草堆。身前那位黑衣兄弟丢给他一枚嫌弃的白眼,持树枝三下两下解决数人。   这身手,若配上一柄犀利仙剑,保准起手灭一片啊。墨澄空全然不顾自己正是被大兄弟扔到地上的,坐着欣赏感叹一会儿,回复体力好赶回去协助白染等人,哪知起身便晕。   黑衣兄弟只得暂且脱身,剥去他两只衣袖,摸出把匕首沿臂划下,深可见骨。   墨澄空痛得面色扭曲,强忍着不喊出声,咬牙挤出句话:“哈……哈……这下清醒多了。”   黑衣兄弟并不搭理他,换上一副金针,扎进创口处翻搅,没多会儿戳出几只黑虫,掷于地上一一碾死。再翻出两颗药要他服下,道:“修骨生肌,好得快些。”   得救后墨澄空重回本性,开始扯皮:“咳咳……能再给我两颗么,兄弟你下手太狠,痛死我了。”   黑衣兄弟不为所动:“没了。”   “真的吗?我怀疑你在骗我……”   “骗你就骗你,你此刻除了躺着,还能跳起来抢不成?”   “那……我朋友伤得挺重,可否给他两颗?”   “不给。”他走出老远,又返回来问道:“你哪个朋友?”   几条人影飘然落地,白染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,冷惜羽也是狼狈至极,两人相互搀扶着,身后跟着孟清扬与高见,以及几名冷氏弟子。   黑衣兄弟行至二人面前,倒出仅剩的十余枚药丸,分给冷惜羽一颗,余下的尽数塞入白染口中,强逼他咽下去。   “修骨生肌,好得快些。”他疾行离去,掩入夜色之中。   见墨澄空浑身是血,孟清扬大惊,忙探他脉象。除失血过多体虚外一片清明。“虫毒已解,诸位放心。”再向他道,“方才你怎会忽然惊醒?唬了我俩一跳。”   “这不是因为担心你们嘛,哈哈哈……对啦,你们怎么都过来了,驿馆安否?”他急于掩饰,强行转移话题。众人仍未从今夜苦战中解脱,一时未有人深究他的话。   “你带走大半人数,后又有冷氏弟子赶到救急,自是无事。”白染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可惜放跑了地下那东西。”   “到底是什么?”   敲击、踢踏、抬起驿馆、吸引鬼族群聚膜拜……   “一副手臂腿骨。”   甘棠夫人   凭几截活白骨便能使鬼族众人臣服,其主莫不是鬼王本人吧!   他迫不及待求证心中设想,全然将疼痛抛诸脑后,挣扎着就要起身。孟清扬好言相劝将他按下,取来药粉布条粗粗处理了伤口,边道:“别折腾啦,那是副女子的手臂腿骨。”   “好吧。”既是经她确认,便不会出错,他也从未听说鬼王是位女子。但至少能肯定,尸骨主人于鬼族群众而言意义重大。   “我倒有一事求教……”回到马车中,她再次替墨澄空把脉,虽难以相信,可他体内虫毒确实已是消除干净。通常施毒为害人命,必将毒虫种于人的腑脏要害处,可这……“你怎知毒虫藏在手臂中的?”话出口她才觉不对。墨家以一双妙手著称,自是一探便知,且她外人如何能学?   “毒虫?在哪?”眼前人却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。待解释完一番经过,墨澄空才摇头道:“我并不知情,是那位黑衣大兄弟救的我。”如此一来,他也忍不住猜测这位兄弟究竟是谁。姓名不详,浑身造假,至今会面三次,次次救急。若起初真是恰巧路过,那后两次说不是特意跟随都无人相信。“所幸他是友非敌,否则凭他身手,取我三人性命易如反掌。”   说来白染也是点儿背,初次下山便赶上家族祸事与修仙界公敌侵扰。一代天骄此刻满身血污一脸倦容,执缰绳混迹于前来增援的冷家弟子中,意外的和谐融洽。   两桩命案,两处埋藏地,失魂、诡尸、鬼族肆无忌惮游走,神秘黑衣高手……近来事件频发,急需静心仔细梳理一番。   荒野中,一行车马连夜赶往冷家。带着万千思绪,墨澄空于颠簸中倚着车壁沉沉睡去。毒虫造梦时,他因违逆母亲遗愿及与白染不愉快的回忆而深陷痛苦,心中摇摆不定,以致深睡不醒。但当白染受伤之时,他又忽然明确立场,惊觉转醒。   其实,与其说是于梦境中作出选择而脱离毒虫致幻控制,倒不如说,是痛醒的。   *   因失血过多又及灵力耗费,墨澄空这一睡便到了隔天午后。他睁开眼环视四周,而后又使劲揉了揉、眨了眨,眼前的的确确站着一排美貌侍女,手捧铜盆、手巾、衣裳等物件,笑容温若春水微漾,见他醒了,依次上前服侍,动作娴熟自然,叫他一点不觉尴尬。   冷家虽以红衣为主,却并不强迫外人与之相同,提供给他的衣物很是淡雅素净。打理完毕,出门与白染遇个正着,对方也着同样素衣,两人对立而视,场面颇有些微妙。   墨澄空“噗嗤”一声笑出声,见他疑惑不解,便敛敛笑意,凑上前去,低声道:“你可知我俩这样像什么?”   “不知。”他说着,一丝红晕染上耳根子。   许久不见他露出这类表情,墨澄空又觉好笑,胡乱推他一把,道:“当然是兄弟啊,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   记得当年坑骗白染附耳过来,出言戏弄,结果气得他御剑飞走。现今人犹在,心境却大不相同。那番戏言孰真孰假,也不必深究了。   既到冷家府上作客,拜会宗主一事必不可少。一行人由冷惜羽领着前去行礼,大礼过后,冷御心宗主半睁着眼,假模假样送了口茶,幽幽道:“你爹支使你赔罪来了?不过一个小小冠礼,递不递帖子无所谓,我不在乎。”   不在乎?可您欣慰的眼神与轻快抖动的双腿出卖了您啊!   经昨夜并肩一战,冷惜羽对白染莫名产生欣赏之情,此刻便主动跳出解围:“禀父亲,他们是来走亲戚的,路过而已。”   “哦,是吗?”冷御心波澜不惊地继续品茶,“你同我讲这个作甚,我刚才可是说了什么?”   冷惜羽立即领会,附和道:“没有的事,是儿子妄言了。”一遇尴尬事便装失忆,摊上这个爹,他除了配合也只能配合。   “嗯,往后注意些。都退下吧。”他沉吟片刻,又道,“既是来走亲戚,晚些安排辆车送他们去。”   *   不知是出于关怀小辈还是旁的什么原因,白循住所距冷府不远,步行便可到达,冷御心却执意为众人指派一马车护送前去。若不是早对白、冷两家交情有所耳闻,墨澄空真就信了这其乐融融的一幕。   暮色已深,偶有飞鸟掠过上空,留下几声哀鸣。白循宅中灯火通明,人声往来毫无避讳,似是有客。二人托门人代为通报,没多会就被请入内,未及近便闻得一声招呼:“你俩又是晚到一步。”   二人上前行礼。白染道:“孩儿见过伯父、叔父,兄长安好。”   墨澄空亦道:“晚辈见过各位前辈、公子。”   白循坐于堂前微微笑道:“正谈及你二人呢,这会便来了。”又向墨澄空,“你就是墨家那孩子?”招招手示意他上前。   “墨氏澄空拜见继灵尊。”他俯身作揖。   白循目光于两人间来回流转,终是轻叹了口气,温声道:“好孩子,起来吧。”话题一转。“早听闻墨家妙手能辨万物,我这兄弟受伤至今不愈,能否给看看?”说着抓过白衍的手将要递给他。白衍下意识挣脱,侧身一躲,眼中闪过一丝阴冷,似笑非笑道:“子季无恙。”   墨澄空礼貌性一笑,道:“晚辈才不及先祖,伤病寻医较为妥帖。”却暗自留意起他一举一动,不放过任意一处表情。   白染向他使了个眼神,轻摇了摇头,示意他不要介意,又道:“想必伯父已听闻近来家中发生之事,不知个中缘由您可知晓?”   他本不抱太大希望,哪知白循竟慎重地点了点头,沉声道:“知道一些。譬如,那地下埋着的是……”   “兄长,子季先行告退。”   白衍阴着张脸,匆匆离开。   “随他去吧,他也是刚刚得知。”白循又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,“那地下埋着的,是子季之母——甘棠夫人。”   “这……我竟从未听家中人提起过。”白染熟读宗籍,却不曾读到与之有关的只言片语。   “别说你了,我也是在你伯祖父临终前才得知此事的。”   “当年甘棠夫人害病身亡时,我们兄弟几个不过五六岁,记不得什么事。也是在那时,族中长辈发现她是鬼族中人,为保家族清誉且以防他日寻机重生,便将她带离翠忘,分别镇压于三处:头颅葬于孟府,四肢葬于淮阳驿馆,躯体——”他踏了踏地面,“就葬在这底下。由我父亲叔父下山,连同冷家结界镇守。”   “恐怕近来几桩惨案皆是冲着这具骸骨而来。可她不过一名鬼族女子,何以使得鬼族上下如此兴师动众?”墨澄空之惑也正是众人心中所想,因而聚目白循,期盼解答。   “是否专程为她而来我是不知,但可以确定白应叔父体内血液是被那头颅吸去的,作为养分。至于甘棠夫人身份,有一猜测为:鬼王之女。”   *   白循所知也有限,听完全程,仍有几处疑点尚欠解释。一是结界重重,鬼族人如何接近;再有尸身损伤与被摆放于祠堂的姿势怪异,更是无解。   至于“鬼王之女”这一说,还挺值得推敲。   拜别伯父兄长,两人乘车返回冷家,因各怀心事,一路上无话。   墨澄空本非心思细腻之人,此时脑海中却挥之不去白衍眼中那丝一闪而过的阴冷。双臂上伤口仍在发痛,强迫他回神。他暗想:幸好毒虫已清,否则……诶?   他忽然想起孟清扬曾说,若要人性命,应将毒虫植入这人腑脏要害。可施毒者偏大费周章将毒虫植入他双臂……   他缓缓抬高双手近至面前,喃喃道:“我这双手差点便要废了。”思绪重又飘远。   生疑   施毒者欲先废他手,那晚鬼族人也是要剁他手,仔细想来,于洛桥镇投宿被擒时,对方刀口似乎更偏向他些。   “我这手不握刀不持剑,就撑把扇子贴贴符,得罪谁了?”   近来冷家小子成天缠着白染交流修行心得,共议斩鬼大计,高见则跟着孟清扬进城施医赠药,独留他一人,无聊至极。他倚着窗子吹风,顺便理清思路。   耳边吹来一阵稚嫩童音,嘻嘻哈哈的,好似一群小麻雀。他循声望去,只见墙边蹲着几个小娃娃,七手八脚地在弄着什么。   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他一个翻身轻巧落地。小娃娃们皆停下动作,呆呆地望着他,半晌才有一稍微胆大点的小胖子问道:“你是谁?我怎么从没见过你?”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。   墨澄空存了心要逗他一番,便故意道:“神仙下凡听过没?哥哥我是从上头来的,专抓吵吵闹闹的小孩儿。”   小胖子不过六七岁,立马便被唬住了,奶声奶气回道:“我……我才不怕你,我家堂兄也是仙子,大家都这么说。”   原来是冷惜羽的弟弟妹妹们。墨澄空莞尔:“哎呀呀,你家堂兄处事极严,怕是指望不上了。不如乖乖回答哥哥方才的问题,这事便算完了,如何?”   小胖子憋红张脸,细细想过每个字,待弄懂他几句话的意思后,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,道:“过两天便是七月半,我们正赶着做天灯呢。”   墨澄空笑道:“想偷着放灯是不是?好生去做就是,吵什么。”   “不怪我!是小五——”小胖子揪过来个小瘦子,卖力解释道,“他偏要给天灯添上眼睛,画得还丑。”   也就是孩子能为这点事闹上一闹了。周盈缺浸□□画数十年,耳濡目染之下他算是懂些皮毛,此时忍不住要伸手补救:“画在哪呢?我瞧瞧。”   小瘦子忸怩着从袖中掏出两个纸团,展开来看。四四方方大白纸中央各有个黑圆,线条虽歪曲可笑,但看得出是努力想画得周正的。“我想先在纸上画好,再贴上去。我还不太会握笔,不是故意乱涂的……”   接过纸的手微微颤抖:“你们管这叫眼睛?”   “嗯。你看,白纸为眼白,黑圆为瞳仁。虽然我画不好……把边角撕去是不是更像啦……”   之后还说了什么,墨澄空一句也没听进去,只记得自己道了谢,讨来这两张纸回到房中,醒悟过来时面前摊放着三副近乎一致的“画作”,其中便有一副出自鬼姑娘之手。   那时在刘管事房中,站在他面前的也是这人!   他为脑中产生的疯狂念头感到吃惊,冷静下来后,还是决定先去与白染商议,再做打算。   *   冷府偌大家业,他身为路痴,梦游似的七拐八拐,终是把自己绕晕了。经婢女们指点,才摸到两人议事处。   这是间独院,植有一架子紫藤。花期已过,只剩一丛丛繁茂的绿叶,将暑气尽数隔开,辟出一院阴凉。两人各持一卷书,也无交谈,就这么相对坐着,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。   呵,好一出“假议事,真相会”。   墨澄空匿于门边暗中观察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似是感受到他幽怨眼神,白染起身把书一搁,径直朝他走来,道:“来了怎么不出声?你脸色不太好,哪里不舒服么?”又伸手试探。   墨澄空不躲不避,反将他拉过,低声道:“借一步说话。”   冷惜羽倒是耳朵极尖,即起身朝二人致意,携书避入内堂。   院中仅剩他二人。墨澄空上来便是直截了当:“关于你家有人参与其中的猜测,我心中已有人选。”他取出画纸,撕去四处棱角,解释道:“你看这像什么?眼睛!是‘衍’啊!”脑中想法一一串连,他急于告知。   白染脸色一沉,抽回手背身而立,冷声道:“这理由太过牵强,我不认同。”   “……”墨澄空语塞。他本无多少底气,更及此事确是灵光乍现,还来不及考虑太多。   “你还是质疑那天叔父反应是不是?”白染语气不愠不喜,一如往常,细较之却又略显冷硬。   这点不适立即被捕捉放大,墨澄空动了动嘴唇,什么都说不出,也什么都不想说了。对方是名门世家德高望重的长辈,又与白染亲情浓厚,岂是他两三句话能动摇得了的?在白染心中孰轻孰重,这点分量他还是能掂量清的。   “不完全是因为这个……算啦,是我闲得慌瞎琢磨,你别恼,我再不提了。”   看他既小心翼翼又是讨好的笑,有那么一瞬间,白染只觉心上像针扎那样疼。一如密林中相遇那日,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、就要上前拥住他了。也正如那日,他极力克制住了自己,不形于色。虽是满腔苦涩,他仍语调平和,道:“今日问安我自己去便是。”离去同时附赠一枚体贴眼神。   而在墨澄空看来,白染此举意在于言语、行动上与他划清界线。这么绝情?孟清扬、高见又都是他的人,这下可不是孤立无援了?   才怪!   忽有一计上心头。他若无其事地走近内堂,以扇柄叩门,笑道:“冷公子这墙角听得还舒服?”   门内静若无人。   墨澄空又道:“我已看穿公子真实内心,大可对我放下戒心。如你所闻,我遇到了点麻烦,急需帮助。”   门缓缓拉开条缝,飘出道人声:“你不是向他保证不再深究?”   他反击道:“你还保证自己是正人君子呢!不也是听人私谈。”   冷惜羽咳嗽几声,道:“我是正人君子啊。可巧天生听力极佳,我也不想的。”   “行行行,你最棒了。懒得跟你争。”墨澄空一手撑住门缝,还卡进一只脚,道,“能帮我么?”   他犹豫了会,回道:“怎么帮?”   “盯着那边动静,还有——替我想个法子接触白衍前辈。”只要能碰一下便好。若是误会也就罢了,要真有个什么……   唉,头疼。   门内门外皆叹了口气。   *   自他挑明看透冷惜羽真身后,对方不仅放下戒心,似乎还就地把它给埋了。他当初只觉冷二哥怒点低脾气差,此刻想来,冷惜羽被训完全是自找的啊!   “进屋前先把手洗了,我看见你扶门框了。”   “进来后别乱踩,你鞋脏。”   “脊背挺直,坐好,别歪斜乱动。”   “喏,下摆弄脏了。个子矮就去制衣房改短些嘛。”   ……   原先的伪装多好。究竟是为何要嘴贱戳穿他……墨澄空深切体会到“要不是我打不过你,早跟你翻脸了”的含义。   冷惜羽丝毫不曾察觉他内心挣扎,玉指轻叩几案,道:“盯人好办,法子怎么想?我总共也只见过白前辈一两回。他既有意回避你,只会更难接触。”   “软的不行,硬碰硬便是。”墨澄空活动几下手腕,“拼上性命总能搏得近身机会。”   “未必。”冷惜羽抬了抬眼皮,惋惜地看了他一眼,“凭你,未及近身便会被他剑气撕碎。呵,下雨了。”   “要不你上,我趁乱……”   “嘘,有人来了。”冷惜羽微眯起眼,侧耳细听,低声道,“打了伞衣裳还弄湿,怕是一路跑着来的。”   墨澄空啧啧赞叹:“这都能听出来。”   “小意思。”他习惯性露出标准笑容,但又很快凝固。“他想进来!”   随即响起叩门声:“澄空,你在么?”   是白染。“我在。”墨澄空回道。   “那我……”   冷惜羽抢先道:“白公子稍等!请不要进来。”一边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:雨中来去,鞋下有泥。墨澄空强按下拿茶杯丢他的冲动。   白染不解:“为何?”   嗯?总不能坦白我俩密谋坑你叔父吧!两人交换眼神,冷惜羽回道:“不太方便。”   不对,这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。   三人陷入沉默。半晌,墨澄空起身作别,推门出去。白染将他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,才道:“回来后到处寻不见你,来这碰碰运气。走么?”   “走吧。”墨澄空回他一个微笑。两人共享一把伞,没入雨中。   七月半   油纸伞不大,两人撑挤得慌。墨澄空左边衣袖淋了水,湿答答粘着手臂,很是难受。偏过脸看白染,却见他大半个身子浸在雨里还满不在乎,伞面完全倾向自己这边。   想起当年白染也是因浸了水差点没活下来,他心中一动,抬手将伞柄推回中间,道:“生活不易,勿要糟践自己。”   “你不也是。”白染想了想,递过伞给他,自己则在他身前蹲下,道:“上来。”   墨澄空很想拒绝,可臂上伤口委实不得碰水,继续推来辞去只会让二人皆淋成水鸡儿。于是他故作矜持几下,麻溜地爬上背,一手环颈,一手撑伞。   难得与白染如此亲近,近得方寸之内一呼一吸都是他的气味。许是呼气搔得颈边发痒,他不自觉地扭了扭脖子,墨澄空赶忙把头一偏,悄闭了气。就这么任由他驮着走,心中安稳踏实,一放松,就犯困。   “怎么不说话?”身前人声于脑中盘桓,他努力去听每个字,眼皮却似有千斤重,压得他睁不开眼,意识也随之涣散,只能以“嗯嗯”作答。   白染并未察觉,只当他仍耿耿于怀早些时候那件事而心有不悦,便宽慰道:“是我不好,我不该凶你,可你也知,叔父于我有如父亲般重要,我不愿无故猜忌他。”   “嗯嗯……”   “你真的能够体谅我?呵,如果可以,我恳请你对叔父多些包容谅解,毕竟以后总归是……咳,我是指若你不嫌弃,我们……嗯?”肩头忽一沉,均匀的呼吸声包裹耳畔——墨澄空终是抵不住困意,头一歪睡着了,而右手却僵直地维持撑伞姿势。   “没听见便罢了。好梦。”白染歪过脸,轻轻蹭了蹭他的脑袋,不经意间弯了嘴角。   *   选对盟友,效率高得飞起。不过一夜工夫,隔天冷惜羽便派人来请,美名其曰:共商要事。好容易避开白染溜出来碰头,对方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,却道:“两则好消息两则坏消息,你想先听什么?”   墨澄空懒得跟他兜圈子,便道:“随便,都行,你开心就好。”   冷惜羽“哦?”一声,从容不迫,娓娓道来:“这第一则好消息嘛,昨日自你二人离开后,我即调遣几员心腹潜伏于白循宅外,宅内一举一动尽收眼底。”   “糟糕的是,后半夜收到消息,他们一家子人连夜驱车赶往城郊安阳寺进香礼佛。手下人怕暴露踪迹不敢跟太紧。”   没事去庙里做什么……他想起那几个做天灯的小娃娃,一下明了:“今天是七月半。”在云生海时,每到这时候周盈缺总念叨着“‘七月半,鬼门开’。难免有人趁机作乱,徒弟你可长点心吧”。墨澄空忽然有些心慌,紧张道:“若白衍前辈真是内鬼,此去数人岂不危险!”   “呃……是这个理。别急,我还没说完。”冷惜羽饮茶润润嗓子,又道,“安阳寺由我家管辖,守卫戒备齐全,且我早已安排几人化装作普通香客驾车与之同行。”   墨澄空掐指一算,颇为无奈道:“还剩一则坏消息,是什么?”   冷惜羽收起笑容,眼神锐利而带有寒意,一字一句,无比清晰地说道:“我们与安阳寺驻寺守卫失去了联系,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类情况。不仅如此,前去跟车的几个手下也是连人带车不知所踪。”   墨澄空沉吟片刻,得出个结论:“眼下只有亲自走一趟,才能探明事情原委。”   “我正有此意。但,你不在同行之列。”   “为……”“何”字还未出口,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咒术已牢牢套住他下半身,叫他动弹不得。白家禁锢术。谁人在附近,他猜都不必猜。墨澄空咬牙切齿低声道:“你把我卖了?”   冷惜羽摁他坐下,低声回道:“还没。”又故意提高音量,道:“守卫、弟子失踪一事举家上下皆知,人心不免惶惶。在下与白公子遂即刻启程一探究竟,以慰众人。”   “那我呢?”他仅剩上身能动,仍极不安分地凭空乱抓,也留不住眼前人一片衣袖,只好强撑着试图起身。   “你?看家。”见他踉跄站起,冷惜羽出于好玩,又将他摁下。一柄长剑探入手底,挑开他手。白染抱剑冷眼相对,待他识相走开,方蹲低身子,温声道:“怕你乱跑才出此下策。你伤未痊愈,就别跟着来回折腾了,高见和孟姑娘会来陪你解闷。”   “我知道你有许多办法脱身……答应我,乖一点,等我回来。好么?”白染语气几近恳求,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无比柔和。   墨澄空愣了愣神,确认所听无误后,缓缓点了点头,心中却翻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。   *   出冷宅向北数十里有一安阳山,其势极险,山体如剑劈刀削般陡峭。安阳寺便是坐落于山巅之上。约是半天路程,众人方策马行至山脚,又改御剑飞行,这才登顶。   寺门虚掩着,从门缝处渗出的血迹直蜿蜒至阶下。推开门,眼前景象叫在场人都微微有些吃惊。尸体横陈,且死状惨烈,遍地鲜血,所到之处,竟无一方可落脚之地。   粗粗瞥一眼,未见叔伯兄长等人在列。因有前事为例,故白染问道:“寺中可有祠堂?”即有熟客答曰:“并无。”   虽无祠堂,各个用于诵经礼佛的大殿也值得逐一排查。吩咐下去没多会,便有人前来汇报,称在正殿发现个人,是死是活尚不能确定。   众人闻讯赶到,只见大殿中心西南方位跪着个人,低垂着头,似在忏悔。白染一眼认出是伯父白循,此时他正呈现出与白徽当时相似的疯魔姿态,身体干枯扭曲,却无任何外伤。   他记得,墨澄空管这叫“中了镇魂咒”。   伯父魂锁,叔父、兄长们不知所踪,眼下除了墨澄空,谁也没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。   “还是请他来一趟吧。”冷惜羽虽不知前因后果,却也是对墨家御灵术略有耳闻。   清浊   既是白染打过招呼,师命难违,高见就算再不情愿,也只好任那墨澄空呼来唤去,端茶送水强找话题闲聊不说,还得随时献上一张笑脸。看孟清扬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,高见心里苦,没处说道。   吃喝皆有人伺候,墨澄空干脆两手一摊,懒洋洋地扮演着生活不能自理,饭来张口,就是不伸手。估摸着白染等人应已到达,他砸砸嘴,嚷着要吃糕点。才喂了半块,门外有侍者叩门道:“外边小公子差人请墨公子去一趟。”   他一个激灵直起身,唤那人进来,问道:“可知是为了何事?”   答曰:“不知。但来人很是着急。若公子方便,还请快些去吧。”   安阳寺中必然出了什么棘手事。   墨澄空本就想一同前往,此时更是按捺不住内心躁动,速速唤来几人搀他过去。四人乘车前来接应,两人驾马,两人攀于车后,见他过来,也不上前搭把手,就这么冷眼旁观着,神情木然。   高见禁不住嘟囔一句:“这几人真怪,不动不说话,看起来就像……”像四具尸体。今日是七月半,不该说些不祥的话,他便就此打住,心中却生出一阵不适。“非去不可么?带上我好不好?”   孟清扬似是看穿他的忧虑,温言劝道:“别想太多啦。那地方远,人家急急赶来,兴许是累了。”   “前路凶险未知,你去或有诸多不便。下次去玩再带你,乖哈。”墨澄空“咦”了声,嬉笑道:“你莫不是在担心我?”   “少自作多情了,快滚吧!”高见没好气地回瞪他一眼,不适感却越发强烈。垂眸深思时,怀中忽被强塞进一物,抬眼正对上墨澄空慈母般的笑脸:“仙匿暂时交与你保管,必要时用它自保。别乱跑,要听孟姐姐的话,我和你师父很快回来。”   以往这时他都会顶几句嘴,故意唱个反调,此刻却是万般应对哽在喉头,化作极乖巧的一声“嗯”。   马车渐渐淡出视线,又过约一炷香时间,几阵人声马鸣呼啸而至。待看清来人面目,高见讶然道:“师父您怎么来啦?”   白染一勒缰绳,答道:“遇到些麻烦事,来接澄空去一趟……你们怎么了?”   “可方才已有人来接了……”高孟二人面面相觑,皆慌了神。   “……”白染翻身下马,逼近一步,道,“我们不曾派遣人来,到底发生何事?”   高见心中不适一齐上涌,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,高举仙匿跪下喊道:“师父你杀了我吧!我没能照顾好他……呜呜……”   “说什么傻话,先起来。”他握住高见的手将他拉起身,扇坠上的流苏扫过手背,有细小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开来。   *   周围没一丝生气,只有马车“吱吱呀呀”声与呼啸过耳畔的风穿林叶声。车厢昏暗闷热,仿佛置身一口棺材中。墨澄空敲敲车门,无人应答。再敲,反复数次,才有一人探头进来,操着一口飘忽沙哑声音,道:“做什么。”   墨澄空抱歉一笑,道:“走了这么会儿,不知行到哪里了?”   “还早着呢,别吵。”那人把头一缩,车内又重回黑暗。他不死心,再把车门叩得“嘭嘭”响。那人被吵得不行,又探头进来,恶狠狠地问道:“你又想做什么。”   “人有三急嘛,这位大哥可否行个方便?小弟去去就来。”他扯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,语气诚恳自然,笑容也恰到好处。   “不行!憋着!”那人一口回绝,就要带上门。墨澄空急忙伸手阻拦,一手按上他肩头,谄笑道:“您看我腿也不能动,跑也跑不了。再说,我们是去给冷公子办事,我也不想一直叨扰各位,误了事呀。”   那人瞪他一眼,抬手叫停同伴,揪出他朝地一摔,喝道:“动作麻利点!”   墨澄空连连称是,爬向一处草堆,倚着树干坐直身子,收尽脸上笑意。方才一搭肩,竟试探出不得了之事:那位仁兄……不,不止是他,恐怕这四人都被恶灵强占躯壳,真身多半已遭遇不测。   恶灵虽低阶,可眼下他腿不能动,仙匿给了高见,若是正面对上也讨不了多少好处。他伸手进乾坤袋摸索,拣出几张还算有用的符纸,正欲动作,手臂忽被朝后一拧,一人悄无声息贴近,趁其不备强抵住他,夺走符纸,并贴着他耳朵,挑衅道:“这下还能逃么?”   白衍?!   此情此景,若他不是鬼族内奸,也必然入了什么邪魔妖道,全因他周身邪气冲天,与平日温雅气质截然不同。   墨澄空努力伸手去够,只要触到一下便能解其中奥秘。白衍却加重手上力度,险些卸下他两条胳膊。今日怕是要折在这了。   墨澄空身体受痛,脑子越发清醒,竟与他周旋起来,试图寻找破绽脱身。他冷笑几声,道:“当年承蒙前辈关照,解了冷家禁锢术。晚辈愚钝,当时竟不知各家禁锢只有各家解得,前辈好生厉害。恐怕前辈会的远不止这些——”他话锋一转,“应是各家武学均有涉猎。不,应该说精通吧。否则白应老前辈身上伤痕如何以假乱真?”   白衍嗤笑不语。   “当初赶我下山的其实是你,一路上设计针对我的也是你。你怕我这双手探出什么是不是?”   白衍发出轻轻一声“哼”,仍是不语。   “操纵鬼族人的是你,鬼姑娘怕你怕得要死,还揪着我往你那里去。”他叹了口气,又道,“还有小玉,那样好的女孩子你也不放过。穿着白家校服招摇,不觉有愧先祖么?”   “先祖?呵……呵……那是他们的先祖,不是我的!”白衍声线变得尖利如女子,嘶吼道,“我放过他们,谁又能放过我?!”   墨澄空大惊:“你不是白衍前辈!”   白衍平静下来,温柔地扳过他身体,要他看清自己面貌,温声道:“我不是白衍,还能是谁呢。”   机会!墨澄空尽全力抓握住他的手,迅速将意识注入他体内。他惊呼,是白衍本人无误,但眼前这具躯壳中,寄生着外来灵魂,契合度极高,与本体魂魄争夺着躯体使用权。   意识瞬间被震出体外,墨澄空顺势呕出口血,他满不在乎地随手一抹,痞笑道:“暴露了,甘棠夫人。”   白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情,立刻又被笑意填满,道:“你这双手果真不该留。再陪你说会儿话,我亲自送你走。”   “白染说过,白衍前辈前些年受了伤,至今未愈。您就是那时钻了空子进来的吧。”墨澄空倚着树干笑得无比坦然,左手偷背在身后召请着方圆百里内能为其所用的灵体。   “非也。”白衍起身,一脚踩上他左手,使劲碾了碾,道,“自我死后,便一直附于阿衍体内,苦于没机会现身。他受伤不过是个契机,趁他虚弱之时反客为主。”   墨澄空痛得面色发青,强装淡定道:“可白衍前辈魂魄仍留在体内,是您不忍心驱赶,还是,无法完全掌控这副身体。”他捧起血肉模糊、痉挛不止的左手,吹了吹,笑道:“白衍前辈,您说是不是?放任令堂这般胡作非为,白宗主及三位公子怕也难逃迫害。”   “你……你闭嘴!”白衍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,举剑便刺。墨澄空自知躲不过,生生挨了两剑,又继续道:“您最敬爱的兄长、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都将因您而死,还不速速醒来?”   “呃啊!”他爆发出一声怒吼,又连刺数剑,崩溃逃离,走时狂笑道:“你也活不久了!”   “呼……”墨澄空瘫软在地,素衣浸透鲜血,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告知白染等人真相。   恶灵四兄弟逐步逼近,他一点都不挣扎,面带三分笑,无比祥和宁静。   “呵,这么没出息?”耳边嘲讽吵得他不得安宁。   “老兄,能让我安静赴死么……”   “召我过来是为了看你去死?”   “我什么时候召……你……哪个山头的?”墨澄空动动眼皮以示活着。   “戴着我的东西,居然不知我是谁,真不如死了算了。”他钻入墨澄空体内,絮絮叨叨:“今日鬼门大开,得你召请我才有机会出来。唉,若不是为了挽回家族颜面,真不想救你。”   “墨澄空”睁眼,露出一丝狞笑,习惯性摸向腰间,忽惊觉自己已非尘世中人。   “罢了,不必认真。”他扯下一根草枝,刚起身便摔个狗啃泥,又呕出口血。“大意了……”   将夜   夜色深沉,林中不时传来几声犬吠。一群凶猛狼狗在前搜寻,其后紧随着一列车马,人人手持火把,远观犹如一带星河。   问清事情经过,白染只觉像是被当头浇了盆凉水,寒意彻骨。且不论墨澄空行动不便,即使得以自由,他灵力不高又无仙匿傍身,也是凶多吉少。   无论如何,都需尽快去到他身边。   狼狗跑跑停停,终于停在一处,朝着前方狂吠不止。手下人沿路细细探寻,见一辆马车歪倒路边,不远处横着四具尸体,尸身皆被抽打得七零八落。经辨认,正是化装为香客、遣去跟车后又失踪的那几人,也是早前接走墨澄空的人。   孟清扬蹲下就地验尸,眉心揪成一团,道:“这些人分明是昨夜被吸尽精气而死,再有今日抽打分尸。”也就是说,前来接应的是被操纵的死尸。   白染“嗯”一声,继续四处打转,时而拨拨草丛,时而翻翻土丘。在那四人所处之处外又现大量血迹,混着符纸碎屑,怎叫他不忧心。   “阿澄——”   “澄空哥哥——”   “矮……墨公子——”   众人以此处为中心,向四周逐一排查,发现一树干底端沾满鲜血,有些争斗痕迹,压倒临近一片杂草。再往外就一点痕迹也无了。   一筹莫展之时,头顶上方传来低低叫唤声。“撑、撑不住了……谁给搭把手啊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一条血影自树顶跌落。白染不多考量,抢在所有人之前飞身接住下坠之人,横抱起安然落地。墨澄空意识未醒,隐约感觉是他,惊喜地笑出眼泪,将脸埋进他肩窝里,不肯理人也不说话,手中还紧攥救命草枝。此时他体内沉睡着另一个魂魄,这人三两下解决恶灵后,累得睡死过去。至于这位仁兄为何上树,他也不懂哇。   见他落得这副模样,白染既心疼又自责,赶忙解了他身上禁锢,好生安置进马车中。   孟清扬夺过他手中缰绳,柔声低语:“回去路上你来照顾他吧,我想,他更希望有你陪着。”说罢将他往车中一塞,自己则跃上马背。   这两个人怪怪的……冷惜羽小声嘟囔一句,晃晃脑袋驱赶困意,也爬上马背,随行回府。   马车内。   白染轻手放他枕在自己腿面,月光透过帷裳铺满他面颊,因紧张而长时间绷紧的脸终于得以舒缓,重回温润明朗。白染抬手覆上他的眉眼,温热手掌来回摩挲着,已是许久不曾这般认真看着他了。恍惚中仿佛天地间一无所有,喧嚣不见,祸事无存,其间没有五年空白,就这么相守相依,一如年少时的欢喜。   *   为求安稳,回程时拣了大路走,故多费了些时候才到。高见早早在此等候,老远便迎上前来,见墨澄空倚在白染怀中气息微弱,浑身是血,吓得又哭一阵,将仙匿塞还给他,骂道:“什么破扇子嘛……自己收收好,我才不要呢!”   墨澄空微张开眼看他,挤出一抹笑意,哑声道:“我……我现在没力气抱你啦……哪个招你了?你记下来,明儿个我醒了替你揍他去……”   “不要你管!蠢货!”高见气得想锤他一顿,眼泪却先掉下来,“以后无论去哪都带上我,听见没。别小看小爷我啊!”   墨澄空回他一个笑:“知道了。”猝不及防又咳出口血,晕死过去。   *   墨澄空浑浑噩噩睡了好些天,心里一阵清楚一阵糊涂,只记得床前人来来去去,梦中人也是来来去去,前有鬼姑娘、小玉挥手作别,再又是白衍温声软语关切,忽变换嘴脸,狞笑提剑刺向白染。他纵身一扑,两人却都化作烟雾消失不见,脑中回荡着另一种声音,说道:“后生,为何不使剑?”   他翻个白眼:“还不是拜您所赐。”如此这般解释一番。   墨太清只“哦”一声便陷入沉默。   糟了个糕,一时嘴快没刹住,把这些个陈年伤心往事抖了出来。墨澄空立刻设法补救,安慰道:“哎呀都过去了,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……”当着本人面揭旧伤疤实在尴尬,且老老前辈脾性刚烈,若是一个受不住魂飞魄散岂不罪过。“那个……您怎么没再入轮回?”   墨太清似乎很是沮丧,懒懒的不太理人,待他极温柔耐心地又重复一遍,方才叹了口气,答道:“罪孽深重死不瞑目,无颜面对先祖,特请罪于地府受刑百年。”   “所以您是为我破例?”   “我有得选择?”恰逢鬼门大开之日,又有墨太清旧物为媒,先机占尽。   “啊?哈哈哈……”墨澄空干笑几声。招魂那阵被打断,他已不抱任何希望,哪知竟招来如此暴力角色,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哭。眼下最要紧的是,掳走地府凶灵,要不要还呐……   听他委婉表达完心中疑惑,墨太清嘴里念念叨叨,半晌道:“我有位故人要见,见完就走。”   ……   醒时日头正高,屋内亮堂堂的,许久不见光,晃得他眼睛痛。手使不上力气,他偏头去躲,余光瞥见白染抱膝缩在床角,眼神冷漠得像在审视仇人。墨澄空挪过去拱他,道:“怎么,生气啦,吓傻啦,失忆啦?”   白染警惕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,道:“你是谁。”   他强装一把天真:“三哥哥,我是你的老相好呀。”   白染扯了扯嘴角,又道:“但那天伤人的不是你。”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瞳孔急剧收缩,口中念道:“请灵上身?你疯了!他是什么人,若他强占身体不让你又当如何?”   连续逼问弄得他有些不悦,因而嘟囔道:“若没他相助,我便死在那里了。”   也对,无论这人是何身份有何居心,他的的确确救了墨澄空一命,真真无以为报。“对不起,我不该如此咄咄逼人。这位先生他……可靠么。”   “放心,是自己人。等等,我睡了几日?”墨澄空脸色大变,“我有件要紧同你说。不管你信不信得我,自孟府起至今所有事都由白衍前辈主导策划,但他并非他,是甘棠夫人夺了身体犯下错事,前辈并不知情。”   家耻(上)   “嘶——你这是……你不是阿衍!……竟然是你!”   “许久不见,夫君可还安康?妾身子断成几截,不便相见,故借了这副躯壳。夫君不喜欢?”   “终归是我对不住你,你……你报复在我们几个身上就好,为何牵扯到这些无辜的孩子!阿衍最是温和良善,你这么做,真真害惨了他!”   “呵……呵……我不在乎!身为人子,母亲死于非命,难道不该倾尽所以,替母报仇么?有我相助,他还少花些心思。真是奇了,你心爱的长子此时居然不在身边侍奉。也好,省得我还需费力气对付他。这一世恩恩怨怨,我俩好好清算。”   *   “所言句句属实!不信你看——”墨澄空动手解开上衣,又欲除去缠身纱带,叫他看看剑伤,“前辈的剑你总不会不认得吧!”   白染捉住他两只手制止这一行为,又为他拉起衣襟,裹上被褥,道:“包扎时验过了。是叔父佩剑不错,但……”白染眼神躲了躲,有些不好开口。墨澄空就他未竟之意接着说道:   “但她为何留我性命,就不怕我将一切抖出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原想是白衍前辈扰她心神,她受不住逃了。后细细想来,或许她大事将成,不在乎了。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,究竟想做些什么。”他掀起被褥抓过外衣外裤胡乱往身上套,“快,去安阳寺,现在就去。”   *   此行高见苦苦哀求着跟来,才到寺门外遛了一圈便有些犯怵,碍于情面只得硬着头皮磨蹭进去,一路紧随白染等人,脚步不敢多滞片刻。他见墨澄空兜兜转转,又自取案台上笔砚来用,不免好奇凑上前去。相处数月,这张画纸他也见过不下五次,墨澄空提笔于画中西南角勾勒出个人形,同旁侧那位一样,跪着躬身向前,似在看着什么。   “似乎不是在跪拜先祖。”   “难得聪明一回。”墨澄空一把扯过他胡乱揉了揉,食指轻点图纸中央一处,道,“两位老前辈必然围观着某物。但只看几人站位又有缺憾。”又转向众人,问道:“白循前辈住处可有什么情况?”   “早遣人去了。不仅被掘了地,白序老先生尸骨也未能幸免,刨出碾为尘土。”   他仿若早有预见,头抬也不抬,只管说道:“只四肢被挫骨扬灰是不是?”   众人皆惊道:“你、你怎知?!”   墨澄空举笔斟酌一二,转眼便在画上又添几划,搁笔笑道:“夫人做事颇有原则,我不过按理推了推。”他将画纸递给白染,道:“事已至此,不妨再信我一回。回翠忘你家去,猜得七七八八,总要听个完整。”画上小人皆标注了名字,“应”、“序”二人斜前方新添一人,注有一个小小的“庠”字。三小人环绕一圈,中间是“甘棠”二字。   白染与他对视一眼,眼中并无惊愕,却有一丝哀愁,面色也阴郁不晴,仍是点了点头,关切道:“还撑得住么?”   墨澄空回以一笑,要他安心:“好歹是学了五年,没点保命招式哪敢出来混啊。放心,不仅撑得住,还能跑能跳能打架。”   “你们是不是又想甩掉我呀?”高见往两人之间一站,头一撇嘴一撅闹起脾气来。   “听话,这回很是危险,你……”   “不听不听蛤|蟆念经。你们答应过我爹要照看我的,就必须时时刻刻看着我,待在我身边,吃住行走都要一起。否则就等着回来给我收尸吧!”   “别闹,有冷公子护着你呢,胡说什么。”   “我不要!”高见急得小脸涨红,又想不出更好理由反驳,便往地上一坐赖皮撒泼满地打滚。   墨澄空颇为无奈,道:“这位小爷,注意点仪态。您不要面子您爹还要呢……”   冷惜羽幽幽望他几个一眼,悠然道:“我也是要同去的。”惩奸除恶行侠义之道是他所追求,且又于淮阳境内、一行人造访之时生事,于情于理他冷家也当略尽心力。极为重要一点,才不替你们带孩子呢。   “罢了,随他去吧。”抵不住高见一番软磨硬泡,白染终是松了口,却又暗自修书一封央人飞马快递至高易生手中,请他前来截人。   可巧高易生一众眼下正于翠忘山附近徘徊,便传口信约在山脚相见。   本打算只二人悄悄回翠忘潜行入山中,一时间队伍竟小有规模,气氛和谐平静,似是一场郊游。然平静表面下暗藏多少凶险尚未可知,家中亲友此时境遇如何也未可知。最终仍需与至亲拔剑相向么?他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慌。   家耻(下)   虽是日夜兼程不敢懈怠,自淮阳奔赴翠忘仍是费了好些天工夫。未及近到山前,便远远瞧见山脚下列着队持棍男子,正朝这边张望。高见本与墨澄空就某件小事辩得不可开交,即刻噤声不语,悄悄藏起大半个身子,待仔细审视过每道人形、不见最熟那人时,方长舒一口气,未几又奇怪道:“随行的皆在此,父亲又去了何处?”   早有墨澄空上前施礼询问,道:“在下与高宗主约见于此,烦请诸位道友告知宗主此时身在何处。”   高家众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,问道:“你是白家人?”   “呃……不是,但——”他返身揪来高见,不顾其抗拒挣扎大喊“你出卖我”,道,“小公子与我们一起的,这下总能说了吧?”   众人忙行礼道:“属下拜见公子!”   高见气呼呼朝他补上一脚,而后又正色道:“诸位请起,家父行踪还请如实相告。”   一人嘴快道:“能去哪?还不是让白家人给请上去了,说好当日即回,已是两日过去,一点消息也无哇。”说着便叹了口气,“宗主只身前去,别是遇到什么不测……”   “请上山去了?既是如此,我们可得快些回去。”墨澄空躬身按住高见双肩,温声道:“你跟着家里人在这等,若是无聊了,就请他们送你去孟府找清扬姐姐。放心,保证把你爹平平安安送回来。”   “不要。别总把我当作小孩子,我爹我自己去找。”高见甩脱他手,一头钻入竹林中去。   “哎你这孩子!”   几人迫于无奈只好即刻跟进,连哄带拖才将他拽到身边。高见自知此番任性过了头,便也不再抵触抗拒,顺从地紧随几人身边,不多插一句嘴,不多走一步路。   *   时隔数年又上翠忘山,满目景色如旧,心境却大不相同,墨澄空不免忆起二三往事。竹海间云雾缭绕,去路难辨。幸有白染在此,不多会儿便至白家门外。门大开着,左右不见侍者婢女,更别说弟子往来了,且所见之处皆悬挂着白纱白缦,遍地散落纸钱,宗门上下,宛若死城。   白染半晌无言,唯有一声浅叹。他领着众人穿越重重回廊院落,来到宗族祠堂。祠堂一侧停放着四口棺木,而祠堂正中,白应、白庠、白循三人面朝先祖灵位并排跪着,白衍则堂而皇之斜倚其上,把玩着恨生剑,微眯起眼逐一打量众人,而后发出一声嗤笑,道:“终是找到这来了。”声音尖细绵长,萦绕于每人心头。   “白家内务,竟劳动不少外人插手。”他目光骤寒,又换上一副苍老沙哑嗓子,道:“也就是这位墨家小兄弟命大。换做是我,早规避世事偷闲安生去了,哪能这般胡闹,致使墨家一脉香火今日断送于此。”   墨澄空上前一步行礼,笑吟吟道:“有劳前辈费心。晚辈此次前来是想请您将与白家渊源说道明白,至此,这段往事也该交待完结了。”   女声又现,说道:“渊源?呵,不过痴心错付、正邪殊途,一段孽缘罢了……”   “那年正逢围剿我族,我那时不过十六七岁,生得颇好,随族人藏匿周边村落中,恰好你祖父同别家子弟进村歇脚。其中一人趁醉装疯,捉住我欲行不轨之事,我正要动手杀他,你祖父过来一剑将他挑翻在地,却不敢正眼看我。   我当时的确恨透了灭我族人、自以为名门正派的这些人,可也没来由地觉得面前彬彬有礼、羞得耳根泛红的青年很是可爱。一再纠缠追问下,他告知已有婚配,请我无需浪费心思。我笑他迂腐,如今哪个名门子弟不是三妻四妾,再不济做个婢子也使得。   原意是为同他玩笑,说话不往心里去,哪知他想了一夜,隔天真就前来提亲。我自知处境与他对立,便问道:‘你可想好了。若我是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,你也要娶?’   他沉默许久,久到我认为他已经后悔、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坦白时,他却轻握住我的手,柔声说道:‘前事与我无关,只要你从此回归正道,庠便能容你。’   我信了。明知不切实际,仍是义无反顾地扑了进去,最后,死无全尸……”   *   “二弟!你看看清楚,她可是鬼王之女,是鬼族人!快,杀了她,杀了她啊!”   “大哥、三弟,阿衍何辜,甘棠何辜?自她进门来一直恪守本分,从未有过半点错处。若是因她身份有辱家门,我愿逐她出去,永不相见,只求饶她一死!”   “嘁,妇人之仁!她生的那个儿子,今后还得牢牢盯着。”   “你们——枉为宗门子弟,试问我有何罪过,需要如此赶尽杀绝!”   “呵,你生为鬼女,便是极大罪过!”   “啊啊啊!白庠,你骗我,你骗我!”   “甘棠,我……我……不是我容不下你,是命,是命啊!”   *   “他”跃下案台,捧起白应头颅赏玩,边道:“白应只一剑便叫我身首异处,并着当胸数剑,我倒是一并还给他了。”   又绕到替父受罪的白循身侧,佯装挥剑折肢,道:“白序斩下了我的四肢,可惜他死得早,否则便不是挫骨扬灰这么轻松了。”   剑尖一转指向案台旁刘管事处,道:“那人就躲在一边看着,就挖了他眼睛。提前知会要向他寻仇,他怕极了,哈哈哈。”   笑声忽一滞,他一脸悲戚跪坐在白庠身前,紧拥住他,道:“夫君,妾深知此事怪不得你,可既然你护不了我,最初便不该话说太满。我不信命,我信自己。”   “既然您大仇已报,为何要牵扯白家无辜后辈、高宗主等人?”白衍周身蒸腾起强大的奇异气息,逼迫众人不得不后撤几步。   “你们以为这帮老家伙为了什么不将我尸骨化灰,而是亲自带下山镇压?”白衍将恨生随意一丢,抽出更为顺手的佩剑,向着众人步步紧逼,“他们没那个本事,能做这事的早死了。世人皆谓我为鬼王之女,殊不知,鬼王之女即鬼王转世。”   四周不知何时爬满鬼族余孽,从低级至高等,个个跃跃欲试。白衍温柔一笑:“为回归本身,只好牺牲你们。哪个先请?”   绊人心   白染儿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误将白衍认做父亲,他极少与人亲近,却独爱爬上这个和他同吃同睡之人的膝头,奶声奶气、小心翼翼地喊“爹爹”。白衍愣了愣,即又绽开笑颜,抱起小小一团的他前往议事厅,远远指着中央凛若冰霜那人,温声道:“阿染你记住,那才是你爹爹。”   小白染绞着手指皱眉说道:“可他从不和我说话,也不抱我,好凶。”   白衍笑道:“没事,叔父替你想想办法。”自那日起,每每去与祖父夜谈,父亲都在一旁旁听,面上霜色不改,令他更有些畏缩。   等再年长些,他倒也不去计较父亲关爱多或少这事,然亲父子间仍是过分生疏。此时他优异天资展露无遗,未及出山便名动四方,宗门上下更是对他给予厚望。父亲态度却淡如往常,与他唯一交流便是训话,仿若他总有挑不完的错处。起初他还心生不悦,往后便习以为常,从不为自己争辩几句,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上是同样的淡漠倔强。   也只在叔父面前他才偶尔表露出些许少年的天真烂漫,会皱眉叹气蹲地画圈圈,眼圈儿泛红仍倔强着不哭。每到这时,白衍总慈爱地一笑,拍拍膝头,伸手招呼道:   “阿染,过来。”   白染握剑的手有些颤抖。   剑尖指向那人正温和地笑着,招手唤他过去。儿时他听到这话便会丢下手边一切飞奔去,扑进叔父怀中,这声音蛊惑着他,他真就顺从地走近几步,却将剑稳稳停在白衍颈边,冷冷地说道:“滚出去。”   “白衍”换上女音,狂笑一阵,出剑疾击他右肩,带起一道血花,继又道:“无礼,该打。”说罢又一剑朝他胸口。   白染身子后仰,又以碎霜抵开剑锋,顺势挽剑刺向他大腿。同时,白衍也一剑落在他左肩,仿佛只需一个用力,便能削下他这只手臂。如此伤势,他不过皱了皱眉,提剑又是一套连击,攻势虽迅猛,却处处避开要害。   “白衍”应付之余,还不忘调笑道:“我与阿衍灵体相契合,凭你也想逼我出去?笑话。”又道:“温良敦厚是你的好处,也是你不得了的弱点。”出手招招致命。   “请前辈赐教!”见白染处处保留,冷惜羽终是气不过将他推至一旁,上前与“白衍”缠斗。“白衍”轻蔑一笑,睬都不睬他一眼,道:“方才我就好奇,冷家是没人了么,指派个孩子过来,瞧不起我?”   冷惜羽面上淡然自若,手中剑势越发凌厉,如蛇般与其纠缠不休,扰得他失了逗弄兴致。“白衍”停下动作后撤,神情变得阴冷古怪,周身骇人气息令四方余孽跪拜尖叫,争先化作一道白光汇入他体内。冷惜羽不解其中缘由,剑招收不及,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道前去。   “这是……姓冷的快退回来!”墨澄空曾听师父说过某种通过献祭而使自身瞬时增强的邪术,与眼前所见甚是相似。他脸色本就不好,此时更是惊如死灰,眼睁睁看着“白衍”聚起一团黑气,一掌照着冷惜羽面门拍下。   血腥味四散。   冷惜羽跌坐在地,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,也顾不上擦拭溅射到脸上的血珠。方才那掌必然是躲不过的,哪知白染从旁侧杀出,一剑斩下这只手,干净利落。   “白衍”眼中闪过一丝惊愕,即又嘲讽道:“阿染,你终究还是偏帮着另一边的。叔父心都凉了,唉。”   “凭你也敢妄称叔父?”   远远传来人声,一道黑色人影紧随其后,落至众人身前。黑衣兄弟仍旧通身漆黑,不同往常之处便是手中多出一柄长剑。   “到处寻不见你,原来是陪儿子下山历练去了。哟,瞧着脸色不好,腿疾又犯啦?白宗主?”   白衡听罢并不解释,揭去伪装以真面目示人。碰巧路过行侠仗义是他,暗中跟随施以援手是他,或许他此生所做最出格一事便是弃宗门不顾随子下山。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,父亲的心又哪能轻易读懂呢。   “父亲,我……”喜忧齐齐涌上心头,白染一时失了稳重,有些不知所措。   “退下。”白衡惨白着脸呵斥道。他已多年不曾外出,每每腿疾发作皆需卧床静养。此番折腾全仗强撑,疼痛难忍,即便站立不动也需花费极大工夫,致使众人遇险时难以及时施救。   “退下?哈,白无思,你未免太过自信了。这里所有活的死的联手,也难从我手上讨得半点便宜。”吸取完精气,“白衍”浑身骨骼“咔咔”作响,头顶凭空生出一对尖角,四肢成利爪状,霎时间伸展为一只足有三人高、面目狰狞的怪物,肤上绘满艳丽奇异的图腾,双眼如初升红日般鲜红灼目。   祠堂房梁应声倾塌。一地狼藉之中,鬼王怀抱甘棠夫人骸骨,正卖力啃食着,缭绕的黑气自顶端往下笼罩整座翠忘山。白衡反手一掌逼退众人,提剑独自迎上前,鬼王头也不抬,随手扫过几块碎石瓦砾往他腿上招呼。他连连跳跃闪避,终于支持不住单膝跪倒,鬼王利爪扑下、就要将他刺穿时,一道人影闪现挡下一切,顺势将剑身没入鬼王心口。鬼王吃痛抽回利爪,而白染虽被戳出几个血窟窿,仍是面不改色。   鬼王紧捂住胸口,似是想到什么趣事,不顾伤痛咧嘴一笑:“呵……我的好侄儿,你现在可是在想‘这利物穿身之痛也不过如此’?呵呵……一个死婴为何能存活至今?是因你祖父每日灌输的灵力,还是赠与的金丹?不够,还不够!家里人生怕你有任何闪失,怕极了。对了,你可曾听说一种墨家秘术,‘魂绊’?”   “你——闭嘴!别说了!”白衡怒道。   “哈哈,为何怕他知道?祖父、父亲为保住他煞费苦心,多么令人感动!为何怕他知道?”   白染身形一僵,问道:“什么意思……什么秘术、‘魂绊’、墨……墨家?”   “所谓‘魂绊’,即是墨氏血亲以自身为源与他人结绊,从而分担他人伤痛、自损以保全他人。你猜猜,现今唯一一位墨氏子孙与谁结了绊,灵力低微的他分去伤痛后又能坚持多久呢?”他勾起一抹邪笑,“如此,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了?”   呼……呼……   白染听见自己呼吸沉重,心狂跳不止,身子不受控地往下坠,眼神空洞洞的,脑中嗡嗡作响。   答应过要护你周全,为何到头来,伤你最深皆是因为我……   他伸手去够父亲衣角,死死攥住,哑声问道:“爹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…为什么要瞒着我……”像埋怨,像质问,又像在喃喃自语。   见他这副样子,白衡恨不得痛打一顿叫他清醒,却还是不发一言,只默默叹气。   眼前这几人,两个半死不活,一个站都站不起身,一个毛头小子,一个半大孩子,怎么着都能一招全灭。鬼王笑道:“实在不忍心打扰诸位,有话还请黄泉路上慢慢说道……呃!”   一硬物飞来直击他面门,紧接着几道阵法落下,将几人与之隔开。“墨澄空”指夹符咒缓缓走出,仍是面如死灰,双眼却异常明亮。“恨生”于鞘中颤动,倏地飞出悬在他身前。他接剑,开口道:   “鬼君别来无恙。”   玉石俱焚  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笑容,与这张清秀俊逸的面容极为不符。恨生剑再遇旧主,兴奋地“嗡嗡”颤动。   鬼王细眯起眼打量他许久,终是想不出更多一种解释,便嘲讽道:“墨太清若知道他投胎转世成了你这么个资质平平的小子,怕是要哭了。”   “您多虑了。太清不过是效仿鬼君、借后辈躯体一用罢了。”他身子本就单薄瘦弱,又及方才才替白染担去大半伤痛,这会就连举剑也有些吃力。   鬼王几乎要笑出眼泪:“愚蠢至极!敢到我跟前来也不找个相当的。我是没瞧出这小子有哪点过人之处,除了出身。”   墨太清垂眸浅笑,声音清润温柔,道:“鬼君只管担心自个儿脑袋便是。它既被我斩下一次,难保不会有第二次。”他屈指轻弹剑身,发出“铮铮”两声响,亦折射出一道寒光。“可别小瞧了我墨家人啊……”轻飘飘抛出一句话,尾音未落,他倏地一跃而起,一剑没入鬼王胸膛,即刻被钳住甩飞,几个后跳安然落地。   鬼王用他仅剩的一只手捂住血洞,声嘶力竭道:“为何总不肯放过我族!”   墨太清啐出口血,冷冷笑着:“呵,事到如今尔等还不知错?自你先祖舍弃正道之时,便已将你全族上下推至风口浪尖。灭人道、行奸邪,人人得而诛之!”说罢又提剑上前。   “矮子你疯魔了?快放我过去!凭你一人如何能敌?”冷惜羽以灵力相逼无果,抛却一贯自持的矜持涵养,奋力捶打屏障高声叫喊,“白公子你倒是帮着劝劝啊!”   “没用的。”白衡一手握剑支地,一手护住儿子,叹道:“此刻支配这具躯体的是与你几人毫无情故的墨太清老前辈。他所设下的阵法即便是先祖在世也难保能破。”   白染无力地垂放双手跪坐着,脸紧贴阵壁,怔怔望着那个他在心里唤过无数次“阿澄”的人手持兵刃孤身涉险,思绪仍停留在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与痛苦中。往事一幕幕如枝叶蔓蔓缠上心头,那人是讨厌鬼、缠人精,更是知心人,是天地间极温柔的一瞥,是他的午夜梦回、欲说还休,是他的最不愿辜负。还未及剖白心意,还未赏遍世间风物,还未携手共余生,那人步伐愈迟剑招愈缓,忽然止住脚步回头冲他一笑,眉眼弯弯,紧接着身后黑影一沉,半截身子已没入鬼王嘴里,被三两下生吞入腹中。   “啊!”高见惊惧至极失声叫喊,双手捂住脸不忍再多看一眼。   “……”白染扶剑颤颤地站起身,眼神空洞,口中念念叨叨着什么。   既无墨太清在前阻拦,鬼王轻轻松松毁去阵法,直取几人性命。冷惜羽一扫众人,当即决心独自迎敌为他人逃离争取时间,最坏不过豁出这条命。他定了定神,摆好架势,眼见鬼王逐渐逼近,白染忽然蹿出、发疯似的一阵劈砍。   “还给我……把他……还给我!”白染举剑飞身离地,却被一掌击倒,即刻又被踏上一脚来回蹂碾。他听不见骨头断裂时的脆响,也感受不到浑身上下钻心的痛楚,口中反复念叨着一句话:“把他……还给我……”   “啧啧啧,白无思啊,看看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。如此恶狠狠盯着我作甚?喏,儿子还你——”鬼王将他一脚踢回父亲身边,转向下一目标。“来者是客,哪家都不能怠慢。冷小公子,得罪啦!”   狂风在竹林间游走,传来骇人声响,且愈来愈接近。竹叶随飞沙尘土一道袭来,一时间人人皆是满目迷蒙,人影难辨。   冷惜羽道:“这风起得有些古怪。”   “不,不是起风……”仿佛是从极遥远之处奔赴至此,它们充斥着每一寸空间、令天地为之色变。“是灵体,是游魂,有人在召唤它们……墨老前辈还活着!”   无数光点齐齐汇入鬼王体内,与他纠缠结合,他的身躯如鼓气般极速膨胀,并失去控制。   “墨、墨太清!我就该将你嚼成碎肉!啊——”   鬼王庞大身躯在巨响之中四散为肉块,而墨澄空则由灵体承托着安放至地面,气若游丝,仿若也是一具尸首。   先祖与鬼王一同灰飞烟灭,而他因魂绊缘故气数已尽。   好累啊……   他提不起一丝力气,只能任由自己瘫着,眸中倒映着浓雾散尽后翠忘山上方澄澈的天空。恍惚间又有梨花纷扬,一如年少时所见。   两相隔   随“当啷”一声响,碎霜自手中滑落。白染跌坐在他身侧,见他嘴唇翕动,便贴过耳朵听他说话。   “翠忘……翠忘一枝……花……赛过千万……哈、哈……”   念到此处,墨澄空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笑。他浑身没有一处伤痕,却已将生命燃尽。自与白染结绊那刻起,生死皆由此人牵动,他费尽心力增实自保之力,也全是为替此人更多分担。如今事未竟,力已竭,遗憾担忧堵上心头,一时竟无言以对,只愣愣地盯着白染发笑。   “疼不疼?”白染轻轻将他托起往怀里紧了紧,附在他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,“哪里不舒服,告诉我好么。”   “没有不舒服……”墨澄空眼神开始涣散,仍笑着答道,“我心里……心里很高兴……能保护你……很高兴……”   “我想办法救你,没事的,没事的。”白染横抱起他,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栽倒。   “我……我尽力了……只能陪你到这……”   “别怕,我们……我们去找你师父!我去求他,给他下跪磕头。他那么疼你,会有法子的。”   “对……不起……往后你要好……”   “别说了!”白染怒声制止,即又近乎哀求道:“求你别说了……那年我错放你一回,今日断不会有第二回。我们这就去云生海。”   他不顾身后人呼喊阻拦,毅然决然地抱起墨澄空冲出宅门。高见本随着一道从暗道里往外救人,见此情状,忙向白衡告辞,道:“烦请尊上代晚辈向父亲说明,不孝儿高见随师父前去救人。”说罢即刻跟着追出去,招呼道:“师父等等!我给你们驾车!”   匆匆行至山下,恰逢酒馆掌柜驾车归来,高见前去稍作解释便借来马车,待安置妥当、问往哪去时,白染这才惊觉,别提他不知云生海所在何处,即便知晓,周盈缺此刻或许正四处云游。   见白染面露难色,高见决定往林中转转,碰碰运气,请他避入车内。   *   墨澄空倚在他怀中悠悠转醒,偏过脸捂嘴一阵猛咳,咳得两颊泛红、喉中嘶嘶气音,装作不经意地往身下抹去手心血迹,目光又暗淡几分。待恢复点精神,他说道:“我平时也没存下什么好东西,若你家准许,我想将仙匿留给高见。”   “乾坤袋里杂七杂八一堆小玩意儿,你们看着分一分,或是扔了也行。”   “流风那家伙就拜托你了,自用或送人,随你处置……”   白染始终阴着张脸,等他絮叨完身后事,冷冷道:“那我呢。”   “啊?”墨澄空刚合上眼,即又睁开条缝,心虚地看向他。激斗过后,白染通身除却气度,再无仪态可言,几缕发丝长长垂下,搔得他脸上发痒。墨澄空扭脸躲了躲,又听见他说道:   “我怎么办。”   墨澄空不假思索答道:“清扬是个好姑娘……”   “不要!”四目相对间,有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脸上,他终是看清白染那副因极力克制而颤抖扭曲的面容,“我只想要你!”继而埋头在他肩窝里,呜咽道:“我只要你……”   墨澄空怔怔地盯着车顶某处失神,口中喃喃着:“太迟了……”已是止不住地落泪:“那时扯谎思慕公子已久……思慕已久是假,我对公子一见倾心……”双手轻环上白染腰际,他略歪歪头与之相抵,令二人贴得更近些。   *   高见驾车盲目打转,又闻身后没了动静,心中更是焦躁惶恐,不觉已深入林中。自道旁偷摸出几匹野狼,紧随车后,一只纵身跃上马背,朝着颈部一口咬下,马儿吃痛受惊,扬起前蹄长嘶。车身大震。   他忙把缰绳一紧,挥棍击飞野狼。许是见同伴挨打而发怒,余下数只一拥而上,与他厮打成一团。慌乱间高见摸到掌柜悬在车辕处的几小坛子酒,顺手一捞用去投掷野狼,摔在地上碎得稀烂。也不知老掌柜何处取得如此气味浓郁之酒,即便糟蹋一地,光闻着味儿,都叫人有些醉意朦胧。   恍惚间,前方似有亮光闪耀,既前路未知、后有恶狼,高见把心一横,猛抽马儿几鞭,朝着亮处赶去,车身没入其中,四周光亮不可视物。待他能逐渐看清眼前景象时,身下车马已不知去向,只有他三人瘫坐在无边花草之中。一位着月白色长袍、仙人模样的男子悠悠然飘落,一头长发松松垮垮挽成髻,随意簪了支碧玉钗,嘟囔着:“不是来送酒的啊……”忽又神情大变,执起墨澄空手腕诊脉,不住皱眉叹气道:“自作自受。”   “老前辈……求老前辈救命……”白染跪在一旁连连磕头哀求,他本就受了极重的伤,这一折腾更是直不起身,却还伸手与墨澄空紧紧相握。   “你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。这孩子……已经凉了半截儿了……”周盈缺轻按墨澄空天灵盖,闭目沉思,“墨太清之魂既与鬼王同灭,须得有人替他下去受完罪。这孩子舍命为你,你也该遂了他的意,好生活着,别做多余的事。”   “凭什么……他凭什么!我不需要、我不接受!”他挣扎着去够周盈缺的衣角,沙哑着声道,“该死的是我,是我……我下去替他……咳咳……把命还给他……”   “你——想好了?下到阴界没人护着,你现在这副样子,怕是没等及找到他便要投胎去了——”周盈缺蹲下身戳戳他脸,“你真想好了?”   “若回不来,我留下陪他。请前辈成全。”   “我?我成全什么?”周盈缺从怀中摸出条红绳,将两人交握的手缠了缠,“你想如何与我无关,不过予些方便罢了……去吧。”手指轻弹他前额,白染即刻失去生气。   “小孩儿你过来。对,说你呢。”高见还没从眼前所见缓过劲儿来,听到招呼便呆呆傻傻地爬过去,“你得给我作证,方才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?”   “啊?哦,是……”   “一会儿来人了你就这么答,啊。”   “来……谁?”   周盈缺朝他身后笑意吟吟:“久不见白宗主,越发……嗯……生动了。”   *   红绳另一端便是澄空所在之处吧。   白染同一众鬼魂进入大殿,耳边尽是尖叫悲泣之声,堂上判官手持名册,正为每人量罪判刑。恰有不服者当庭反抗闹事,一团混乱,他便悄悄拣了空子独自寻去,一路遮掩躲闪,终是有惊无险地来到墨澄空面前——他身着宽大白袍、赤脚蜷在角落,眼中冰冷无神。   此刻白染倒有些束手束脚,低低唤了句“阿澄”,就要拉他起来。“我来换你回去。”   “别碰我!”墨澄空甩开他的手,颇有些嫌恶地说道,“走开,我不认识你。”又缩回角落。   “对不起……”白染接近试探,见他并无反感,便贴着他坐下,又往外挪了挪,“我送你回去好么?”   “回去哪?我家里没人了,回不去了。”   “回到地上去。”墨澄空说话、行为一反其常,略有些稚气,白染只好顺着他跟他讲道理。“你回去后,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,你替我看着,好么?”   “不行啊。”墨澄空环抱膝盖偏过头去,“我家里人做错事,我得在这担着,不行啊……”   白染扳过他的身子,温声道:“我在这替你担着,如何?”   墨澄空纠结一阵,摇了摇头。   “那我在这陪你担着,如何?”白染捧着他的脸,温言道:“我陪你聊天解闷,给你讲故事……呵,你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,我把过去一件件说给你……”   “你很讨厌自己拥有的一切么?”墨澄空眨巴眨巴眼睛,突然问道。   白染一怔,低声道:“不是。”   “那给我做什么。”   “我想你活着,为自己活着。”   墨澄空“噗”地笑出声:“你好天真啊。你又不是我,怎知我生前可曾好好活过。我也不是你,你的一切与我无关。何况,你家里人尚在,他们允许你这样么?”   “我……呃!”白染魂魄忽一震,不由自主地向外抽离,下意识拽紧红绳。   “你得回去了。”   不、不要!   “再会。”墨澄空解开缠在自己腕上的红绳,挥手作别。   不!   白染呕出口血,气息微弱。   “回来了回来了,请白宗主息怒啊。”所幸白染魂魄微弱易控,真要抗拒这回魂之法,或许就魂飞魄散了。“不如留令郎于此处医治,痊愈后再回?”   “不敢劳烦前辈。白染就算是死,也得死在我身边。”白衡抱起儿子正欲离去,回身问高见,“小公子一同回去?”   高见颤声道:“不……不用了。我留下多陪墨公子一会儿。”   “随你。”他朝高见掷去一物,接过一看,是白家“引”字令。“若他有命回来……罢了,无事。”   待白衡父子离开许久,高见才大着胆子提声问道:“敢问前辈,墨公子真没救啦?”   “倒是还剩一口气……哎呀,这不好说啊!”周盈缺挠头,“或许守着这口气不散,熬到他受罚结束便能成……唉,谁能熬得过啊,活该!活该!”   如旧   吾儿阿染:   自你母亲撒手而去,多少年来为父仍是忧思痛苦,所幸遗有一个你予以慰藉,使我不至丧失心智。只是每每见你立侍旁侧,总叫我忆起与你母亲点滴过往,又及老父“慈父败儿”之理,以致至亲反疏,空余悲戚。   你自降生起不曾远离我身边,然随年岁渐长,世间草木人物急待你去亲身试探,此次下山历练难免。你一旦离家便不受家中庇护,为此为父辗转难眠。与其空悬颗心、日日祈盼挂念,不如随你同去,虽很是任性妄为,但只要为你,有何不可。   从前皱皱巴巴的小人儿竟出落成这般翩翩才俊,生命是何等的奇妙,为父是又喜又怕,怕先你而去时你无所依靠。你存的心思以为我不知么?靠不住!那点单薄样,还是个……罢了,休要再提,我不允。   ……   白染在他怀中缩成小小一个,面色惨淡灰败,衬得身上血污格外刺目惊心。倚在颈边的面颊冰冷,握着的手冰冷,仿佛随时都要去了。白衡只得输与他些灵力续命,解下外袍裹紧、拥住他,替他暖和身子。二十年前似乎也是这般光景——父亲怀抱着垂死的婴儿,乘车一路颠簸来到翠忘山脚。他抬手抚过白染眉眼,又搂着往自己怀中掖了掖,喃喃道:“你我从未分别得这般久过……孩子别怕,爹带你回家……”   整整三日白衡不曾合眼,只守在白染床头,宗门大小事务全权授予樱、楠兄弟二人,仿若一刻不盯着,他便会化作轻烟消散。至于为何是三日,倒不是白染三日即复原,全因这位父亲爱子心切,不眠不休不吃喝,更及腿伤并作,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。是时正值白家大劫方过、诸多事务待处置,白衡自觉此举过于任性自私,便有后来生愧退下宗主之位。   皆是后话。   一连数十日施针用药、灌喂不少汤汤水水,总算是将白染从鬼门关提了回来。他转醒之时正是深夜,旁侧恰巧无人侍候,屋内一盏灯也无,夜黑沉沉地压着,几乎要透不过气来。他脑子里一阵明白一阵糊涂,身子由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。强压住腹中阵阵涌起的恶心感,他睁大眼木然望向上方,直至晨光熹微,屋内陈设轮廓逐一清晰,伴着钻入房中的阵阵竹子清香,方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尚在人间,且身在家中。数月来种种经历恍若一场梦魇,他试图捋清思绪,可每幕场景均只剩个模糊印象。   是梦么……   到过何处、见过何人、同行者谁,皆是梦么?脑中某处似乎要炸裂了。   待芊芊轻手轻脚偷摸进房时,白染已将手边能够着的物件尽数推翻推远,自己仍是瘫在床上,一手掐住太阳穴一边大口喘气。   “啊!三……”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,芊芊忙住了口,确认没惊着自家哥哥后,方才开口:“三哥哥你可算是醒了!感觉如何?渴不渴?饿不饿?啊呀,差点忘了……”连珠炮似地问了一串话,还没等白染回应,她又自顾自地跑出去,“你等着我,一定别再睡着!”没多会儿她便神神秘秘地捧着个布包回来,拍落上面的土——不知是从哪处刨来的,边解释道:“叔父他们把好些东西锁起来了,幸亏让我早早拾到偷埋了……”芊芊抖开布包,取出一柄折扇递到他手中:“这物件瞧着眼熟,好像是……对,是那位哥哥拿着的。”   白染大动一阵此刻已是累极了,却不忘将一切近身之物丢开,便垂下那只手臂五指微张任其脱手坠落。一丝冰凉掠过手心,他大梦初醒般用尽全力去捉,也捉不住一根流苏穗子。   “哥哥你在听吗?”芊芊伸手在他脸前虚晃几下,又拾起扇子对光撑开来看。晨光透过扇坠上的水沫玉投下粼粼光影,流苏轻晃,他的目光也随之游移。“那位哥哥哪儿去啦?”见他很是在意这把折扇,芊芊即送还予他,“娘亲不许我肆意外出,你若是再见到他,就替我还了吧。”   白染尽余力挤出一声“好”便再不能言语,他以扇面覆脸,朝芊芊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。房门才合上,扇下就传来一阵呜咽,泪水不断沿眼角滑落,落到枕上晕开一大片一大片深色的花。思绪虽未理清,但有件事是肯定的:墨澄空回不来了,他永远失去他的阿澄了。   那日他昏睡过去数次,又屡屡被噩梦惊醒,再醒来已是隔天清晨,清风鸟鸣跃过窗来,天气甚好。白樱端进来早饭时见他正扶着墙慢慢行走,看着精神不错,便忍不住打趣:“前阵子差点叫人戳成筛子,这会儿能下地啦?”动作极轻柔地扶他过来坐。   “是我不好,让家里人担心了。”白染有意起身一拜,白樱赶忙摁住他,宽慰道:“傻小子,留着力气把早饭吃了,待养好身子想做什么不成?”   “嗯。”白染闻言乖乖处理起面前那份热粥,几勺下肚,他似是想到什么,顿了顿、深吸口气,问道:“家中长辈……可还安好?”眼瞧着白樱神色瞬间黯淡,白染心里已是明了,就想另寻个话头掩去这事,白樱却开口:“受牵连的几位长辈已无大碍,只是……”他轻轻叹了口气,“叔祖父、祖父、叔父去了。”   两人相顾无言。良久,白樱率先打破沉默:“你好生歇息,待会儿我再给你送中饭来。”   “兄长。”白染一手拽了他的袖子,一手撑着桌沿艰难起身,语气里满是恳求,“能带我去见父亲吗?”   “你这副样子去见他只会讨骂。”   “那……我自己慢慢走去便是。”   “以你这脚程怕是要走到天黑。”白樱无奈将他右臂往肩上一扛,左手稳稳托住他,边叮嘱着,“你执意要去我也没法子阻拦,只是一点,到那儿言行千万谨慎,叔父他尚在病中且……很生气。”   *   门外侍女恭恭敬敬行了礼并替二人打起帘子。   远远的便闻见一股子药味,哪知房中药味更甚,白染不禁微微皱眉:父亲似乎病得厉害。   他低低地唤了声“父亲”,俯身一拜,一瞬间只觉头重脚轻站不稳,却是动也不敢动。   “你还有脸来见我?怎么,还等着我给你赐座不成?”白衡懒倚床榻愠声道,白纸般的面容回复些许血色,素日来悬着一颗心也可放一放了。   白樱听出话中意味,忙领着白染拜谢落座。哪知白衡不依不饶:“时莞出去,你——坐近来说话。”   “侄儿请求……”   “退下。”   “是。”白樱不得已只得老实拜别叔父,走前搭住白染肩头使了点劲,抱歉地笑笑。白染略一点头以示明白,踱到父亲床边规规矩矩坐好,静待指示。   “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老人家……”白衡眯起眼细细打量着他,嗯,瘦了,关切的话兜转到嘴边又变了味,“到这儿干嘛来了?若只是请安,此刻可以回去了。”   “父亲……孩儿有错,望父亲宽恕。”他忍痛跪下,身子伏得极低。   白衡似是来了兴致,悠悠说道:“你有什么错,说来听听。”   “学艺不精,仅是下山历练也惹得父亲操劳陪伴,这是其一。   擅自插手本分之外的事,这是其二。   自不量力上前迎敌,让家里人担心受累了,这是其三。”   “嗯。还有呢?”   白染忽地扬起头,一脸疑惑:“旁的尚未想到,请父亲指教。”   “避重就轻!看来你并没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。”白衡起身端坐着,声音几近怒喝:“列举那三点在我看来无关痛痒,你却独独省去最大一处错——堂堂宗门之子,竟为一外人随意丢弃性命,何等不自尊自爱,你这是要置白家于何处、置你祖父于何处、置你母亲于何处、置我……你的老父于何处啊!”   “父亲,人命无贵贱,孩儿的命是命,他的命就不是了么?”白染跪直身子,脸上因怒气而泛着一片病态的红,“我只不过以命偿命,还了恩情。您们当初背着我做出那种事……他不该为了我而牺牲!”   白衡气极,抬手一巴掌扇得他发蒙,脑中“嗡嗡”响。   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!那人舍命给你是恩情,我们生你养你便理所当然了?你有几条命,还得过来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你母亲为了生下你……力竭而死,你的祖父为你灌输灵力多年、乃至移送金丹……你叔父……家中上下无不细心呵护你成长……”白衡连连叹气,一时间只觉心里堵得慌,故而降缓音调,温言道:“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愧疚难堪,你要明白,他们为你做这一切,皆是出于自己的选择,即使赔上性命也无怨无悔。墨小子也一样。   救你并不是要你偿命赎罪,只因比起他们性命,你更重要。善待生者,好好活着。”   “我错了……爹……孩儿知错了……”白染交叠双手置于白衡膝上,将头深埋下去,双肩微颤,“可我放不下……我放不下啊爹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我能怎么办……”   白衡见状再忍不了,一把将他抱进怀中安抚拍打,喃喃道:“乖儿莫怕,心里难受便好好哭一场吧。千万珍惜自己,爹就剩下你了……”   *   白衡退位后经门中尊者商议,论及贤长唯白樱适宜。他以资历尚浅为由推脱,终是抵不住几位长辈轮番上阵劝说,顶着“代宗主”名号与胞弟白楠分管内外事务。   往后又是几番春去秋来,一切似乎回复如初,而人人心中各有不愿提及的事,失去什么、治愈多少,旁人不得而知。   山中的年岁仿佛比世间走得缓慢,不过五载,感觉像是过了半生。期间白家弟子更替一轮,望着那些青涩稚嫩的脸庞,白染微微有些出神。他虽每日上下山却再没踏出翠忘半步,醉心剑术与种植花卉,偶尔给弟子纠正剑法,此外不是静坐房中便是陪父亲吃茶聊天。清闲是极清闲,可悠哉过头总使他深感茫然:墨澄空此人真的存在过么?   哪里都找不到他,哪里又都是他。   前些日子整理旧书稿,翻出一叠抄写,记忆瞬间闪回到十年前。当时自己究竟是以什么心态,居然会替个不相干的人担心,担心到连夜为他抄好罚写。因为一碗粥?一枝花?还是偶尔流露的真诚?记不清了。只知道一惦记,就惦记了这么些年。   当归   “尊上怎会来此……莫非您也没能幸免?”   “呵,同为肉体凡胎,能有多结实?”   “尊上这是要转世投胎去?”   “不……”   ……   “唔……”   混沌之中透出一点光亮,一双黑影在光亮里晃动。墨澄空抬了抬眼皮,脑子似乎更清醒了些:身旁有人在交谈。可对话声传到耳中却变成寺院钟声,在脑子里盘旋不去。   “铛——铛——”   他怀疑自己快被超度升天了。   “哎又动了又动了……”高见惊呼。五年来他几乎天天守着面前这个“活死人”,自家不能回也不敢回。头年回去一趟,被捉住暴打一顿不说,还用层层重锁锁在房间里思过,最后是装病装死逃出来的。原本没打算在这呆太久,但又不知父亲几时气消,一躲便躲了这么些年。就在刚刚躺尸已久的墨澄空竟发出声响且动了动眼皮,怎叫他能不激动?   周盈缺执过手来诊了诊脉,暗道了声怪,又将一股灵力汇入墨澄空头顶细细探寻,这才明白过来,笑骂道:“个个争着舍己为人,还来还去的,有什么意思?”转头见高见愣愣地傻笑,伸手便是一个轻弹脑门,“不给你师父传个信儿?”   高见一激灵,拍手道:“正是呢!多谢老前辈提醒,我、我这就去……”走到桌前转悠一圈又回来,“倒不如我亲自走一趟,还更稳妥些。”   “随你。”周盈缺被他没头苍蝇似的样子逗乐了,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,“吃了饭再去吧。今儿个心情好不必斋戒了,咱们沾沾荤腥。”   这时,墨澄空又发出一声低吟。高见上前查看,他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睁开了眼,四目相对,一阵无语。   高见问:“首先看到的是我,很失望吗?”   墨澄空哑着声:“你……是什么人?”   高见一脸疑惑地回过头,周盈缺朝他比口型:别是傻了吧!   高见心领神会,含笑轻抚他头:“我是你爹。”   “我可去你的吧!”墨澄空咬牙使劲掀了他出去。本想着逗逗他,反倒让这小子占了便宜。   高见滚了几圈坐定:“装的装的!力气不小,还能推人!”   再看墨澄空正朝他招手:“臭小子过来。”   “不揍我?”   “没力气揍你,过来。”   高见小心翼翼、一点点试探过去,却见墨澄空早已泪流满面,扯他入怀:“没想过还能再见……没敢想……”   周盈缺在一旁故作吃味:“不想师父啦?”   “想的想的!”墨澄空腾出只手给他。   周盈缺莞尔,握住那只手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   *   一入春,山里总是多雨。接连数月里难有几日晴,至少晨时要下一阵,晚来又下一阵。白染这几年虽不出翠忘,但每日晨起会到山脚下转悠,看望寄养着的流风、回雪,顺道用个早饭。即便是这样的雨季,他仍不厌其烦地一趟趟来回走。自那日与店主交谈后,他在小酒馆待的时间更长、也更沉默了。   今日也不例外。他撑一柄竹骨伞,特意绕远路回去。细雨绵绵雾蒙蒙,山间清寂,心境也随之平和。不觉已来到老梨树身旁,晚春时节,梨花谢了一批,又让雨砸落一批,枝头几乎只剩嫩叶子了。而一旁栽种的芍药正开得热闹,如火似霞明艳动人。   白染立在树下,对着溪水出了好一阵神,才往家中走去。   近日冷御心冷宗主在家中作客,父亲本就与他不对付,故而一直称病不见,放他几个晚辈招待。冷宗主非但不介意,还很是热情,常与他们聊到深夜。   今夜出奇地没有下雨。白染回房时月色正浓,星河浩瀚辽阔,夜空一朵云也没有,干净得很。他有些倦了,推门之际却察觉到一丝异样:房中有人。   他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推开房门,屋里没有掌灯,黑漆漆的,他却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就站在面前,注视着他。   白染拈起一张火符拍到灯上,勉强能够视物。他心慌得厉害,恨不得取来几千几万盏灯照个清楚。   只见那人深深一拜,高举一枝花过头顶,言语里尽是笑意:“小生思慕公子已久,今日特来拜见。”   “阿澄?”   不会错的。那个他想了无数遍,梦了无数遍的人,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。就是这个人,不会错的。   “是我。”   墨澄空主动上前勾住他的脖子,将脸深深埋进他颈肩之中,喃喃道:“要是我能早些赶回来,便能同你一道赏梨花了。”   白染一时间竟忘了欣喜,只是下意识搂紧了他,回道:“不要紧,梨花谢了还有芍药花,你若不喜欢我再种别的,种满前庭后院,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。”   “只要你在。” 后记      墨澄空撑着下巴,眼见白染进进出出、翻箱倒柜找来一堆油灯蜡烛摆在他面前。烟气熏得眼睛干涩,他眨巴眨巴,眼酸得快流泪了。白染点完灯正遇上他这一脸扭曲,忙放下手里东西询问何事。      “我在这里。这是额头,这是眼睛,这是嘴……”墨澄空拉过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,牵引指腹摩挲过前额、眉眼、面颊、嘴唇……最终停留在心口,“感受到心跳了么?别怕,我真的回来了,就在你面前。”      胸口是温热的,按住他的手也是温热的,白染反握住他,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了些,浅笑道:“怎么就能回来了?”      “我不想瞒着你,又怕你听了难受。”      “是……叔父么。”      “是……”      那日混战中鬼王与墨太清双双魂飞魄散,幸得“恨生”护主,墨澄空才得以保存肉身完好,而白衍则是尸骨无存、余一缕游魂。游魂在翠忘停留了一阵子,瞧着家人们替他收尸、下葬,为他守灵、流泪;瞧着兄长忍着家变剧痛仍亲自照看儿子,偶尔撑不住了就到坟前按着石碑与他说说话;他仿佛要将翠忘山中每个人物、一草一木看进骨血里才肯离去。      遇见墨澄空其实偶然,代他受罚却是特意。      “于情于理你也该称我一声‘叔父’。我已无甚牵挂,而你还有未尽的事……”      ……      “详情即是如此。”墨澄空边说边留心白染反应,见他先是眉头紧锁后又释然,便也暗暗松了口气。      “你这次回来得匆忙,从前住的屋子一时间没法收拾出来,这……”      “如若公子不介意,我俩挤挤……也行。”墨澄空眼底尽是调侃的笑,笑得白染一阵一阵的心虚。      见他眼神躲躲闪闪,墨澄空好不得意,又打起坏主意,上前一步揽住他的腰,附在耳边低语:“大好夜色就这么去睡岂不可惜?不如我们做点有趣的事……”      “做、做什么?”白染羞得耳根子绯红,热度蔓延上脸颊、烫进喉咙里,烫得心尖打颤。      墨澄空朝他耳垂轻啄两下,道:“带我御剑,换个地方说话。”      两人稳稳落进藏书阁,阁内日日有弟子整理打扫,很是干净。墨澄空轻巧跃上窗台,沐浴在一片月色之中,一如当年二人受罚夜宿藏书阁之景,随口便哼起一段《牡丹亭》。      白染笑问:“又要装神弄鬼?”      墨澄空辩道:“我何时装神弄鬼?”想了想又改口,“你怎么知道是我装的?”      “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。”白染解释道,“你只道我母亲是戏子,殊不知其中有些文章。譬如,她唱戏并不好,可以算得上‘很难听’。”      墨澄空想笑又不太好意思:“怪我唱得太好咯?听我给你来段差的……”扯皮到后半夜,他倒先捱不住睡过去了。白染背他回房,两人并排躺在一处,双手紧握着。     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同床乱了阵脚,躺了许久仍是毫无困意,又不敢随意动作,生怕弄醒熟睡着的人。后有了睡意,又屡被噩梦惊醒、反复确认墨澄空还在身边。如此折腾几次,他干脆就支着头看着墨澄空睡觉。      想起年少时做的那个梦——竹子开红花,白染不免冁然一笑。昔日小小少年孤高自许,不曾想竟遭冒犯。那人厚皮厚脸得寸进尺,而他只会羞愤气恼,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,也不知何时起,眼里尽是那张笑脸了。      “在想什么好事,笑得如此开心?”墨澄空不知几时醒的,也撑着头打量着他。      “在想你。”白染不加隐瞒。      “哎我的白公子说起情话来真中听。”猝不及防地,墨澄空勾住他脖子吻了上去,白染惊得一退,两人齐齐滚下了床。墨澄空叠在他身上,赖着不肯下去。白染则是偏过脸眼神乱飞,就是不肯看他。      “白染你不是吧!你你你别这么害羞啊……你这样我怎么办……赏个脸成么?”任他平时再任意随性此刻也不敢继续闹了,这朵“翠忘一枝花”皮下竟是株含羞草,得亏是人形,否则定要缩成一团了。      “头回干这事没经验,我给您道歉,求您看我一眼好么?”墨澄空小心试探,见他不为所动,故意道:“你不喜欢,往后我再不碰你便是,何苦生这闲气……”      “喜欢……”白染声若蚊蝇。      “嗯?”      白染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,直勾勾地盯着他,一字一句、无比清晰说道:      “方才是我没准备好……我喜欢这样。随便你怎么碰,我都喜欢。”      墨澄空笑:“听你这么说,我都舍不得走了。”      白染一僵:“着急去哪?我陪你。”      “答应高见陪他回家。他为我躲着他爹好些年了,一直没敢回去。”      *   会客厅内。      “拜见父亲。”白染上前一拜。      “嗯。”白衡往旁侧扫了眼,冷哼一声,“别藏了,出来吧。”      墨澄空只得老实出来行礼:“拜见白前宗……咳,前辈。”      白衡“嗯”了声,又问道:“怎么回来的?”      如此这般一解释,他脸色又低沉几分:“无甚牵挂……好一个无甚牵挂……”      赶巧婢女端茶进来,墨澄空为献殷勤,代为接过送上去,又临时编排几句客套话掩饰尴尬。      “祝前辈多福多寿,嗯……多子多孙……”      白衡气得一口茶喷出去,冷笑道:“这倒要请教请教,敢问我白某如何多子?如何有孙?”      墨澄空应声跪下。此时他只想打嘴,让它话多,哪壶不开提哪壶。      白染也上前跪下,替他辩解道:“父亲,澄空本意不坏,实属无心之失。”      “罢了,我也懒得计较。你们俩跪得如此整齐,是要求亲么。”      “是孩儿有急事需出趟远门,特来禀明父亲。”      “什么时候回来。”      “尚未确定。不过孩儿定当尽快归来。”      “愿意玩就多玩几天吧。”白衡负手往外走去,“这些年你总躲在家中,难得出去逛逛也不坏。”他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墨澄空一眼,眼里尽是无可奈何,“外边不比家里,你二人还需小心谨慎。”      “谢父亲成全!”两人朝他远去背影深深叩拜。      下山途中,墨澄空打趣道:“你爹这回会不会又悄悄跟着?”      “说不准。”白染心情舒畅,瞧见什么都觉得可爱。      两位兄长牵回流风、回雪,在山脚等候多时,见二人走近,笑问:“何时回来?”      “尽快。”      相互道别后二人各自翻身上马,扬鞭离去。白染回头一望,两位兄长仍在朝他们挥手,一如当年初下山时那番光景,唯独少了一人,再也无法见到了。      暖风熏得他微醉,身边那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计划着。      “接上高见,我们先去趟孟府报平安,沿途经过平宁城,哈,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……      看在你的面子上,高见应该不会太惨。      我们就这样一路吃、一路玩,怎么样?”      “好,都依你。” 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 首先祝大家除夕快乐呀~ 经过一系列的拖、懒,这篇文终于终于尬完啦。 脑洞虽然多,但它是第一篇能想出完整过程的文,没能把它完成好,抱歉,感觉有好些地方是没写明白的,例如主角的感情发展啦,主线剧情的线索、安排啦。词汇匮乏得一度扣墙。 感谢所有还愿意看文的小伙伴~爱你们!